最早对“开元之治”进行描述的当属杜甫的《忆昔》。杜甫生于先天元年(712),开元末至天宝十三载(754),长期居住于长安、洛阳。他的《忆昔》(二)重点讲述安史之乱前后的盛衰骤变。其前半段曰: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在杜甫看来,开元全盛日的主要表现,包括户口繁多,公私粮储充足;社会治安良好;手工业与商业繁荣,商贾往来车辆络绎不绝;人们安居乐业,和谐友善;没有社会动乱或者外敌入侵;礼乐文明与律令制度完善,堪比西汉盛世。概言之,就是人口众多,经济繁荣,社会关系和谐,天下安定,制度完善。在这其中,经济是重要指标。
元结与杜甫为同时代人,他也强调当时的经济盛况,曰:
开元、天宝之中,耕者益力,四海之内,高山绝壑,耒耜亦满,人家粮储,皆及数岁,太仓委积,陈腐不可校量。
元结重点讲述公私粮储与土地耕垦两个方面,若加上杜甫所强调的人口数量,就构成农业社会至关重要的三大经济因素。二者的区别在于,元结将开元、天宝并举,而杜甫只提到开元。那么,杜甫是在根本上不认同天宝属于盛世,还是出于其它原因而否定天宝?
答案应该是后者。至少就经济方面的三大因素而言,玄宗朝的最高峰出现在天宝时期,而非开元。《通典》记载道,天宝十四载(755),管户891万,口5292万,“此国家之极盛也”。并注曰,由于“浮浪日众”,盛唐实际人口至少有一千三、四百万户。《唐会要》与《资治通鉴》的记载略有出入,曰天宝十三载,管户907万户,但是同样注云,“有唐户口之盛,极于此”。也就是说,有唐一代,户口数在天宝末达到最高点。关于粮食储备,《通典》记载,天宝八载(749),“凡天下诸色米都九千六百六万二千二百二十石”,又论曰:“昔我国家之全盛也,约计岁之恒赋,钱谷布帛五千余万,经费之外,常积羡余”。这里的“五千余万”及其收支细目,就来自天宝七载至十四载的年度计帐。《资治通鉴》也明言,天宝八载,“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可见,财政收入与盈余状态在天宝后期一直保持富足状态。另外,关于耕地面积,杜佑估计,天宝十四载,在籍田约为六百二十余万顷。汪篯先生认为,若加上隐匿田亩,实际耕地面积约在八百万顷至八百五十万顷之间。这些数据都是以天宝末为最盛。杜甫作为亲历者,不可能对此全无所知,他之所以单言“开元全盛日”,大概是出于对天宝骤变所产生的强烈哀痛,进而对天宝时期所取得的成就采取模糊处理。这或许可以称作,以一朝之祸而否定整个时代的定位模式。
生活于德宗年间的杜佑、沈既济,与元结一样,也是把开元、天宝作为一个整体来赞誉的。沈既济在《词科论》中讲道:
开元、天宝之中,上承高祖太宗之遗烈,下继四圣理平之化,贤人在朝,良将在边。家给户足,人无苦窳,四夷来同,海内晏然。……百余年间,生育长养,不知金鼓之声、烽燧之光,以至於老。故太平君子,唯门调户选,征文射策,以取禄位。
在他们看来,整个玄宗时期,文臣武将都能够各尽其能,君臣同德,百姓富足,天下太平。
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曾对太宗之世与玄宗之世进行过一个长时段的对比,曰“太宗以神武之姿,拨天下之乱;玄宗以圣文之德,致天下之肥”,“虽成康、文景之理,无以出於此矣。”白居易认为,唐太宗与唐玄宗的治绩,甚至要超越成康之治与文景之治。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拨天下之乱”,后者“致天下之肥”。所谓“拨乱”与“致肥”,可以认为就是“治世”与“盛世”的显著特征。
要言之,若以“致肥”的特性与社会繁荣的角度来判断,天宝时代无疑是符合“全盛日”的界定的。一直到唐武宗会昌五年(845),群臣奏请加尊号时,仍旧曰:
开元中,玄宗经始清宫,崇追玄祖,阐绎道要,遂臻治平,六合晏然,四十余年。可见,唐人对于开元、天宝的整体肯定,几乎是贯穿始终的。但是与此同时,由于杜甫对于天宝之盛的回避,直至晚唐也依然存在类似的观点。李庾在《两都赋》之《赋东都》中曰:
开元太平,海波不惊。乃驾神都,东人夸荣。时则辚辚其车,殷殷其徒。行者不赍,衣食委衢,……同轨同文,昼呼夜欢。李庾同样赞扬开元太平,但是避谈天宝。《旧唐书》也同样如此,其《玄宗本纪》史臣部分曰:
我开元之有天下也,纠之以典刑,明之以礼乐,……志在于升平。贞观之风,一朝复振。于斯时也,烽燧不惊,华戎同轨。……与民休息,比屋可封。于时垂髫之倪,皆知礼让;戴白之老,不识兵戈。虏不敢乘月犯边,士不敢弯弓抱怨。‘康哉’之颂,溢于八紘。所谓‘世而后仁’,见于开元者矣。年逾三纪,可谓太平。《旧唐书》表示,开元太平“年逾三纪”,也就是说,“开元之治”涵盖整个开元时期,天宝时代被排除在外。
此外,还有一种观点,不仅对于天宝,甚至对于开元时期的部分时段也给予否定。柳芳与杜甫亦为同时代人,他在《食货论》中讲道:
初,玄宗以雄武之才再开唐统,贤臣左右,威自在已。姚崇、宋璟、苏颋等,皆以骨鲠大臣镇以清静,朝有著定,下无觊觎,四夷来宼,驱之而已,百姓富饶,税之而己。继以张嘉贞、张说,守而勿失。自后赋役顿重,豪猾兼并。柳芳的重点在于对财政使职的批判。他认为,宇文融、韦坚等这些“奸臣”,“利动明主”,促使玄宗在经济与军事等方面违背了开元初的“清静”政策,导致“客户倍于往时”,使职职侵有司等严重后果。这种看法其实是以政见的不同而否定一批人物或一个时代,即否定开元十四年张说罢相之后财政使职迅速兴起时的宰相政治。更重要的是,柳芳因为否定开元后半期至整个天宝时期,便认为姚崇、宋璟时期为玄宗朝最佳时期,即少有边事、“百姓富饶”的良好状态。这种思维模式直接影响到后来姚、宋时代即“开元之治”的认识的形成。
开元九年(721),唐玄宗打算在蒲州营建中都,韩覃上表谏曰:
顷年已来,水旱不节,天下虚竭,兆庶困穷。户口逃散,流离艰苦,巩洛暴水,所丧尤多,江淮赤地,饥馁者众。加以东北有不宾之寇,西凉有丧失之军,干戈岁增,疆场骚动。可见,至少在国家富足、百姓安定、边境安宁这些方面,开元前期与盛唐的状态差距甚远。
柳芳之所以对财政使职如此强烈地批判,并否定张说之后的宰相政治,大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唐玄宗本人出于推卸历史责任的说辞。天宝十五载(756),玄宗在幸蜀之后表示,安禄山乱起,“皆朕不明之过”,杨国忠“厚敛害时,已肆诸原野”。既然唐玄宗把杨国忠的“厚敛害时”,定为导致安禄山叛乱的原因之一,那么时人对于财政使职的批判可想而知。柳芳的《食货论》如果成于唐玄宗的这道制书之后,就有可能受到影响,政治舆论这种导向作用,是不能低估的。
到宪宗时期,这种倾向变得更加严重,以史才著称的刘轲指出当时状况:“属文驾说之士,每议及国朝相府间事,言贞观则房、魏,言开元则姚、宋”。他还表示疑惑:“自贞观数十岁至开元中间,岂无房、魏之相邪?自开元数十岁至于今中间,岂无姚、宋之相邪?”然而,他也没能扭转这种认知模式,而是总结出姚、宋二人的执政特点,言道:
姚之为相也,先有司,罢冗职,修旧法,百官各尽其才;……故曰姚善应变,所以成天下之务。宋之为相也,以弥纶为已任,亦以笔砚专随,故曰宋善守文,所以持天下之正。由是四十年间,威振四海,教加百姓,政归有司,绮繻罗纨之家,请谒不行,而戚里束手矣。故生于开元、天宝之间,自幼迨强仕,女有家,男有室,耳不闻钲鼓,目不识兵革。故玄宗无为,恭事玄默而已矣。刘轲的叙述,等于为柳芳的观点做了进一步的解释,即由于姚崇、宋璟的执政,导致开天时期四十余年间出现了“治世”或“盛世”的景象。刘轲的疑惑提醒我们,开元、天宝之盛与它的源头或者真正缔造者之间出现了断层,逻辑上也存在矛盾。其干扰源大概就来自唐玄宗与柳芳等人的言论。而后人出于现实政治等因素,也一直持续着这样的言论。包括刘轲所处的客观环境也是如此。
刘轲此文为《再上崔相公书》,这里的崔相公即宰相崔群。当时,“宪宗急于荡寇,颇奖聚敛之臣”,度支使皇甫镈求为宰相,崔群强烈反对,曰:
人皆以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愿陛下以开元初为法,以天宝末为戒。这大概是最早的“以开元初为法,以天宝末为戒”的观点。崔群的直接目的是反对皇甫镈为相,也可以说是政治斗争的一种。他背后的主张是回归到姚、宋执政时期的“清净”政策,反对兴利与多起战事。故而把李林甫、宇文融、杨国忠等人与皇甫镈同归于奸臣、小人,统一批判。这种对历史人物或某个时代进行有目的地追溯性评判,不免歪曲或夸大的成分在内,但我们得承认,这是一个影响深远的观点。
宪宗时期的开元初与天宝末对立的认识,到晚唐时,就进一步演变为“开元初”即“治世”的表述。郑綮在《开天传信记》中讲道:
开元初,上励精理道,铲革讹弊,不六七年,天下大治,河清海晏,物殷俗阜。安西诸国,悉平为郡县,自开远门西行,亘地万余里,入河湟之赋税。左右藏库,财物山积,不可胜较。四方丰稔,百姓殷富,管户一千余万,米一斗三四文。丁壮之人,不识兵器。路不拾遗,行者不囊粮。其瑞叠应,重译麕至,人情欣欣然,感登岱告成之事。郑綮认为,在姚崇、宋璟相继执政的开元六、七年,就已经实现了天下大治,“河清海晏,物殷俗阜”。这应该就是后世把“开元之治”定位在姚崇、宋璟时期的直接来源。郑綮的言论后来被宋人王谠几乎完整地收入《唐语林》中,随后又被司马光所继承,变成广为人知的观点。他在《资治通鉴》中讲道:
姚、宋相继为相,崇善应变成务,璟善守法持正;二人志操不同,然协心辅佐,使赋役宽平,刑罚清省,百姓富庶。唐世贤相,前称房、杜,后称姚、宋,他人莫得比焉。可见,司马光融合了柳芳、刘轲、崔群、郑綮以及王谠等人的观点。而且经由他的定论,姚崇、宋璟便成为“开元之治”的代表人物,“开元之治”也被聚焦在开元前十年。此后清人的认识,也不过是承袭唐人的观点。
如前所述,开元前期在经济繁荣、社会安定等方面并不符合“治世”标准,郑綮后面所罗列的“治世”表现,也并非开元前期的情景。其中“安西诸国,悉平为郡县,自开远门西行,亘地万余里,入河湟之赋税”,是指天宝十二载(753)哥舒翰收回九曲部落的情形。“入河湟之赋税”,大概来自《东城老父传》。“左右藏库,财物山积”,是天宝七、八载之后的情形。“四方丰稔,百姓殷富”,也不出杜甫、元结所述开元、天宝时的盛况。“管户一千余万”,是杜佑对天宝末年户口的估计。“米一斗三四文”,乃是开元十三年(725)封禅之后一直持续的物价低廉状态。“丁壮之人,不识兵器”,应该是开元二十五年(737)实行募兵制之后,百姓免去征战之苦才会出现的情形。“路不拾遗,行者不囊粮”,是指开元末年社会治安良好,商业发达的状况。《南部新书》与《册府元龟》云:“开元二十八年(740),天下无事,海内雄富。行者虽适万里,不持寸刃,不赍一钱。”这些情形归结起来,可以说,唐玄宗时期的整体繁荣,大致出现于开元后期至天宝末。而郑綮把它都归功于姚、宋时期实现“天下大治”的具体证据,显然属于聚焦错位。同样的逻辑性错误,也出现在杜佑的《通典》与《新唐书·食货志》中。
总而言之,自唐宋以来,时人对于“开元之治”的定位就存在三种不同的划分。一种是从客观标准来判断,把开元、天宝都归结于治世或盛世。以元结、沈既济、白居易等人为代表,唐武宗时也存在这样的认识。第二种,在内容上认同开元、天宝,但时间界定上却截止于开元末。以杜甫、李庾以及《旧唐书》的编纂者为代表。第三种,肯定开元初,否定开元中后期至天宝末的漫长时段,尤其是天宝末。以柳芳、刘轲、崔群、郑綮、王谠、司马光等为代表。其原因或出于政见不同,或特殊政治舆论为导向,或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或是当前政策调整的需要,或囿于成论,或以史为鉴,最终延伸出姚、宋时期代表“开元之治”的主观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