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否将《荒原》的精神治疗作用只限定在个人无意识领域的宣泄治疗呢?答案是否定的。艾略特在《波德莱尔》(1930)一文中阐明了诗人的责任观,认为诗人肩负着时代重任,其作品应该有助于解决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的问题,这是诗人的社会使命。可见,诗人诗学思想中的责任意识和社会使命感使其并不止于治愈自身精神疾患,更宏大的目标是疗救像自己一样生活在城市中痛苦的现代荒原人。
那么,艾略特是如何实现诗歌这一宏大的疗救目标呢?艾略特在看到艺术家乔伊斯通过运用神话成功将碎片化的现代社会和人们破碎的精神世界整合进一个有意义的精神整体之后,认为这种以神话疗救心灵的精神治疗方式非常有效。荣格在谈到神话原型治疗作用时曾指出,作家把自己在“创造性幻想中得到自由表现”的集体无意识本能力量,以神话原型的方式转化成同时代人所能接受的语言和文艺作品,这一过程“宛如我们身上从未奏响过的心弦被拨动了,又仿佛是我们从未想到的力量得到了释放 ”。在幻想型诗歌创作和阅读过程中,人们实现了意识与神话原型本能力量发生共鸣,个人意识与集体无意识进行沟通,精神获得救治。因此,诗人在《荒原》中运用了大量的典故和神话故事,其用意便是借助神话原型使其同时代的读者走出情欲泛滥、道德堕落、内心空虚、充满焦虑的精神荒原。学者奥德利·罗杰斯肯定了神话原型在《荒原》中的精神治疗作用,认为正是《荒原》中各种可再生的神话原型将这些遭受痛苦、寻找救赎的荒原人唤醒。
《荒原》里不少神话原型来自于诗歌巨匠如但丁、莎士比亚、斯宾塞或马维尔作品中的片段,这说明诗歌的主人公是一位诗人。艾略特相信诗人即是先知,他和贴瑞西士一样是一位生了病的先知,他在诗中用自己广博的知识和敏锐的意识通过神话原型疗救着自己(荒原人的代表)以及广大读者(荒原人)。诗人亦如受伤后丧失生育能力、国土荒凉的渔王,在对社会救赎绝望后,开始寻找对他来说现成的精神救赎,通过自在自足的神话世界和诗意想象的力量支撑自己及一代人的精神世界,使其免于崩塌。
《荒原》讲述了现代荒原人面临并亟需摆脱的种种生存困境---情欲泛滥、道德堕落与环境恶化。艾略特圣俗并举,将源于经典文学作品之原型典故与现代荒原人生活现状并置,或指出人类自古至今都存在的人性弱点,或指出现代人可以经由与神话原型的本能力量发生共鸣向古人学习高尚的道德情操、饱含真爱的精神生活以及富含真理的宗教启示而走出精神贫瘠之地,实现精神再生。
学者飞利浦·希克将诗歌中被多次强暴而失去生育能力的女性描述为妓女原型,她们勾引男人,通奸无数次,亦或是不断地受到侵犯和抛弃,始终无法生育。无论她们是妓女,还是两性关系混乱、生活空虚无聊的女性,又或仅仅为男女关系中的受害者,都被描述为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神经质地喋喋不休、歇斯底里地笑、身体虚弱且精神空虚的女性。 艾略特又将这一类女性称为“岩石圣母”原型, “岩石圣母”在女相士的塔罗牌中出现过,她的名字Belladonna是作者有意挑选的,字面意义是虽“美人”,实则是一种适合生长在荒原中的有毒植物,更为重要的是它还指一种由这种有毒植物制成的女性化妆品,现代人通常将使用这种化妆品同通奸或卖淫相联系。艾略特用化妆品意象喻示现代人类庸俗肤浅、由“不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欲望”产生的性生活。妓女原型(岩石圣母原型)因堕落陷入轮回,难以获得救赎。
现代荒原之上,妓女原型触目皆是, “春天里,把薛维尼送到博尔特太太那里//啊 月亮照在博尔特太太//和她女儿身上是亮的//她们在苏打水里洗脚//啊 这些孩子们的声音,在教堂里歌唱。”荒原上的男性堕落为嫖客,同为妓女的波尔特太太和女儿把自己装饰成随时出卖的商品,两性间延续生命的神圣职责在此已丧失殆尽,再无生命再生的希望。无独有偶,告别了博尔特太太,贴瑞西士又亲眼看到空虚无聊的女打字员与小青年的机械交配:“他,那长疙瘩的青年到了//一家小房产公司的职员,一双色胆包天的眼,一个下等货色,…她厌倦又疲乏,他试着抚摸她//虽说不受欢迎,但也未受到责骂。脸也红了,决心也下了,他立即进攻;探险的双手没受到阻碍……。她的头脑让一个半成形的思想略过:‘总算完了事:完了就好’”。这是描述荒原人有欲无爱、堕落两性关系的画龙点睛之笔,贴瑞西士所目睹的机械性交配,使荒原人丢失生命再生能力,堕落为生不如死的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