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叙事是以欲望核心或线索的文学性叙事,作者将人物的欲望作为叙事的出发点和中心,在叙事中展现人物对欲望的追逐及在欲望中心灵的挣扎或沉沦。小说里对于“平等”和“爱情”的欲望构成故事情节发展的主线,并且将欲望探入到存在的内部,去拷问着生命自身的多种生存可能及其精神动向。因此,小说欲望叙事机制的建构也显现出来鲜明特点,不着眼于人物形象的刻画、情节叙述的曲折等,而是以近乎夹叙夹议的叙述方式来展现人生的可能性,发出深刻的哲理议论,最终达到哲理性与故事性水乳交融的效果。具体来看,其欲望叙事机制的建构主要通过某种程度上文本情节和意象的“重复”来完成。
(一)重复情节与创伤记忆
有必要指出,这里的“重复”并非一成不变的反复出现,而是美国文艺理论家彼得·布鲁克斯针对结构主义叙事学的不足所提出的一种文本动力实现方式。他借鉴弗洛伊德的“快感原则”,将叙事前进的动态过程描写成一种“欲望”的运动。而这也是由于他把叙述文本作为一个心理存在,即心灵。因此叙述文本本身自然就是欲望,即叙述欲望。像人一样,文本有两种欲望:受生存原则控制的欲望,即文本生存欲,文本希望继续叙述下去,动用一切能量来得以继续叙述;受死亡原则控制的欲望,即文本死亡欲,是指文本期待叙述的终止,完美收场。而正是文本重复使这两种欲望得以在一段时间内和平相处。人的行为在强迫性重复的连接下有了一个明确的模式,最终人在一定量的重复之后理解并战胜了“创伤经历”,并使其之前的行为都有了意义。
回到小说开始第一章《写作之夜》,“我”在一个夜晚偶然碰到一个男孩和女孩,两个孩子关于老树死去的疑问引发了“我”对生存与开始、死亡与结束,以及两者中间状态和分界的思考。于是,“我”开始在心灵,在自己的全部印象中去寻找真实的答案。最先走来的是双腿瘫痪的C,他在走向爱情的途中先一步走向残疾,正常的性欲无法实现又不可泯灭使他陷入渴望爱而不敢爱,指望死而不能去死的处境。于是“创伤”在开始便已出现,而小说之后的情节设计也反映了“我”需要通过不断重复,最终理解并战胜这一创伤性事件的心理需要。
欲望绝对存在的同时又永无终点的这一本源性的悖论,在接下来的情节中不断重复。Z和WR有着追求平等、渴望尊重甚至是被敬仰的欲望,但Z只在对O施虐的快感中得到片刻满足,并间接促成O的自杀,他没有成功。而WR则立志从政,希望用权力实现人类各阶层的平等,显然他乌托邦式的梦想从未实现,反而在欲望中沉沦更深。诗人C是与生俱来的情种,渴望得到真正的爱情,但是爱情与性之间的迷惑使他离爱情越来越远。而在女性角色那边,无论是N还是O,她们追寻“真正的爱情”无果,至死方休。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是方向,方向就是欲望。尽管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不同,但是欲望始终萦绕命运之上,成为他们挣脱不开的宿命。这种叙述模式似乎成为小说中的一种叙述哲学。
继续文本—心灵这一比喻的话,在小说结尾最终创伤性经历被叙述出来之后,这些重复突然具有了意义和原因。“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或者,这永动的轮回就使‘我’诞生。”在持续性的抗争之后,“我”终于知道了自我的限度,体验到悲剧的不可避免性。可以说叙述的结尾才是叙述形式上的、心理上的和精神层面上的源头。然而,文本的走向并没有如弗洛伊德预言的那样因为这样的重复而战胜创伤。O因为对“纯爱”、“平等”追求的幻灭走向自杀,活着的其他人在生命的种种悖论面前不知去向,而他们都是“我”印象里的一段心魂,“我”可能是他们每一个人,所以“我”也前路未知。从这里也体现出史铁生的高超技巧,他没有将创伤记忆带入到小说人物的意识之中,而是隐藏在文本(心灵)的潜意识里。只有小说外的作者和读者在重复的印证之后,才得到对创伤的理解和超脱。当然,文本之外的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依然面临着和他们一样的人生处境。
(二)重复意象与诗性智慧
在《务虚笔记》中,除了故事情节的重复,还通过许多重复性的意象共同构建了关于欲望的意义结构。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被寄寓了某种特殊的意义,不仅使思想意蕴得以隐现,也形成了作品独特的诗性肌理。其中,贯穿整部小说始终,反复出现的意象有白色羽毛、葵林以及南方。
白色羽毛作为欲望的象征首先是因为它是欲望之源。Z的生命“开始于一根插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鸟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仪态潇洒。”这根羽毛出现了,并将永远在他的生命中骚动。这是白色羽毛开始出现的部分,它一出现就决定了Z的命运,它的特质就是画家Z的性格。白色羽毛与画家Z的不解之缘从头牵出,连缀成Z生命中的欲望轨迹,拼贴成画家Z的性格结构图。白色代表着高贵、圣洁,羽毛也是自由、轻盈,但它同时也是扭曲、苍白的,Z多年来百遍千遍地以各种背景画着那根“洁白的羽毛”,或中魔似的默默流泪,或发疯似的把画出的一幅幅羽毛撕扯碎,这些都传递出他被那受屈辱的心灵创伤折磨的极度痛苦。为此而激起的强烈的“雪耻的欲望”,又使他不断不择手段地追求着“高贵”,不惜用残忍的态度去“征服”被他认为有着高贵气质的O的情感。白色羽毛一直在用它的洁白和无辜竭力嘶喊,这也是画家一生的命运轨迹,是理想毁灭的见证,爱情燃尽的象征,欲望吞噬的结果。所以当深爱Z的女教师O在看了那幅“白色羽毛”的画后被震撼得全身发冷,犹如见到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