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论者指出,“由对爱情的质询到对人的存在的拷问( 即人的局限,人的广义残疾) 的拷问, 正是这篇小说的价值所在。”毫无疑问,对于爱情的描写和思考议论构成了这部作品的主要内容,但显然“爱情”并非意指简单的两性情感而意指人性的深层“欲望”,是一种对自我的追寻,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探讨。人生来孤独、残缺,于是走向爱情、产生欲望,但却成为人的根本困境,“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那么,欲望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这一切是否走向了虚无?正如作者所说“绝对的虚无并不存在”,欲望是绝对存在而非虚无,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重视过程,由此抵达了史铁生的过程哲学。
过程哲学是史铁生思想的结晶,是其在努力探索和思考人生之后得出的智慧。简单来说,即“目的皆是虚空,人生只有一个实在的过程。只有更重视了过程,人才能更重视精神的实现与升华,而不至被名利情的占有欲(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史铁生并没有将人生视为静止,更没有把生命放在狭小的空间,他认为人永远走在接近上帝的路上,但永远不能到达。生命就是一个无限的运动过程,人生的历程对于时间来说没有绝对的静止,人所走的过程本身成为意义,每一刻的现在本身就是意义,无穷在时间的流走中走向高级的形式——永恒。这样的思想投射到他1985年发表的《命若琴弦》中,老瞎子和小瞎子即使参悟到目的的虚无,但也要把过程走下去,过程的存在就是意义。这里史铁生主张的其实是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在绝望中抗争的精神。因此,有学者认为“史铁生作品的一个基本主题是活着。”,史铁生笔下的残疾人、不幸者在绝望中还苦苦追求着活着的意义,为的是得到实在的过程。
然而《务虚笔记》对此有了更为复杂的呈现:女教师O看到目的的不可能性之后选择了自杀,关于她的自杀有许多猜想。C认为O的死是因为她太执着于不可能,没有看到永恒的真谛,所以放弃了爱(理想)。但F却注意到O的遗言,指出她在另外的存在中仍然在爱,仍然要爱。O的死不是软弱的逃避行为,而是在心灵的战场上为信仰而殉难。这两种不同的猜测究竟谁对谁错,最终的答案其实是没有的。但我们看到,“活着”还是“死去”不再是界限分明,正如小说最后提出的疑问“是对他隐瞒真相,以使他快乐地活着呢,还是对他说出真相,而让他痛苦地去死?”这是一个两难的悖论。这是小说给读者提供的疑难,也是作者在向自己的心魂深处去观看、去发问。
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经历改革开放,进入了商品经济时代。尤其是进入90年代这个典型的消费年代,出现了人欲横流、文化滑坡的现象。个体欲望的彰显被放大为整个社会的本质和核心。享乐主义、快乐至上的消费文化准则
渐渐取代了对于人类灵魂、精神困苦处境的挖掘。在此背景之下,产生了一批欲望化的叙事作品。中国文坛呈现出多元分化的景观:一边试图表达对社会的忧患和责任,一边恣意表现对个人低下欲望的任意放纵;一边不断地悬置对现实和未来的疑虑,一边完全沉溺于此在的沉沦与迷醉。在此背景之下,史铁生的“务虚”显得别具一格。他不是以一种社会学或者道德伦理的眼光平面化的理解欲望,而是通过欲望叙述对人类命运、人生价值发出终极关怀、终极问题。从小说内核到外在话语形式,史铁生都没有任意放逐欲望的边界,而是用相当纯净凝练的语言,表达出他的欲望观,展现了他与世界沟通的欲望和摆脱孤独的宿命。《务虚笔记》以其独有的写作方式揭示人的存在,探索人类生存境遇的可能性,拓展了小说叙事的可能性,带给我们难以估量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