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电影具有细腻精湛的美学品质、颓废-唯美的风格，都与上海和香港这两座都市地域文化传统密切相关，而海派文化确实是中国现代都市艺术的渊薮。按照著名文学史家杨义的看法，海派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民国初年海派风气形成，即鸳鸯蝴蝶派阶段；1930年代现代主义流派出现，即上海现代派阶段；1940年代上承言情传统和现代主义探索，却在艺术上更舒展、行情上更畅销的新海派阶段。海派文化主要背靠长江面向大海的世界文化视野，主题则涉及现代都市中的两性关系和艺术形式问题，其精神则与世界现代艺术密切相关，而以刘呐鸥为代表的对于日本新感觉派的吸纳和以戴望舒为代表的对于法国现代派艺术的借鉴为主，思想底蕴主要则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为核心的文化艺术探索。当然，海派文化“海纳百川，包罗万象”，也有左翼文化和其他文化传统，但是，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主要形象当然还是这种“洋气”和“颓废感”的“海上花”现象，只不过到了1940年代以后，经过张爱玲等人的改造更具有现代派艺术的非理性和人的异化论的精髓了。

王家卫本人的“无根感”和“错位感”加剧了这种品味和感受。在《阿飞正传》中那个著名的“无脚鸟”的传说：一生都必须飞翔，它停下来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绝望感。而电影《东邪西毒》虽然从题材看属于武侠系列，但就其精神品格其实属于都市文化精神的，那个无边的荒漠何尝不是都市人性的荒漠，它有一个英文名字The 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像无脚鸟一样，只有燃烧尽了生命，时间的内蕴才得到明证的颓废感及其美学的浴火重生，或者是颓废的超克；而按其文化精神，这极其准确地描绘了王家卫都市精神的本色。王家卫的电影本色就是探讨人的存在和绝望的深渊，从颓废到唯美，从唯美到历史感的超克之路。从这个意义看，王家卫电影鲜明的都市文化精神，与张艺谋等第五代导演呈现的东方文化景观的后殖民主义视角，存在很大的不同。

至于现代都市为何容易产生颓废或者一种世纪末情绪？这早就吸引了很多的学者。李欧梵在谈论都市文化的时候指出，中国不是没有城市，比如宋朝的开封、杭州和苏州等。但是，当我们着眼于现代性问题，从其西方理论立场来讲其着眼点是所谓大都市（metropolis）。这种类型的都市指涉的是从西方发达工业文明时代开始闻名世界的巴黎、伦敦、纽约等等，当然也包含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和50年代以后的香港。但是，现代都市与传统城市最为不同的地方，是现代都市生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带来了异化的客观精神与个体自由生存的持续张力和困惑，西美尔将其概括为“客体精神对主体精神的胜利”。德国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本雅明认为，所谓“现代性”，“基本上是一种现代都市文化的产物，只有在大都市里面你才能感觉到这种现代的急迫。如果这个大都市里面有很多很多人，熙熙攘攘的话，你作为一个个人，你的感觉是什么呢？是一种失落。这种失落是一种哲学意义的失落，个人的意义在什么地方？”生存于现代都市的个体深深受压于这种都市人群中的微不足道的存在，但其对于自由、自身意义和独特的追求则是一刻也没有停止。

庞大的客体世界对于渺小个体的挤压造成的衰败感，艺术家最为敏感，在以市场经济支撑的香港世界，在没有大陆那样国家信仰支撑的情况下，仅靠所谓主体个性是难以抗衡的。这种衰败感在美学上便称为“颓废”。颓废是对于世界的绝望和无奈，而其情绪的转移由于其内倾化则会涉及艺术形式的创新和美学的升华，那么就会成为艺术学意义的“唯美”或者“为艺术而艺术”，因此有的学者以“颓废-唯美”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的概念来理解这种艺术精神，而且与都市文化密切相关。“世纪末情绪”即一种“颓废”情绪，当艺术家将这种对社会感觉到不满和绝望却又无力改变的情绪夹杂到文学创作当中，就形成了“颓废主义”。事实上，王家卫电影中一直有这种颓废情绪以及对于这种情绪的迷恋、升华和超越。

王家卫是个复杂的导演，其精神的非理性的颓废-唯美一面和深沉、认真、恒常、稳定的理性一面往往构成了对立统一，这表现在他的电影里面常出现“个性迥异的角色，这种极端外放和极端内敛的角色安排不仅契合了人格特质的两极倾向性，也显示出其电影里人本高于自然的理念”。如果说开始时《旺角卡门》选用刘德华，表明王家卫对于自己的精神风格还没有完全自觉，那么，从《阿飞正传》开始我们发现饰演旭仔的张国荣开始成为王家卫电影的独特形象。张国荣身上的那种放浪、自恋和我行我素有着王家卫认可的精神要素，因为这就是海派文化传统的一部分。这种颓废形象在《春光乍泄》中何宝荣身上鲜明地表现出来。何宝荣呈现放浪形骸，小性子和耍脾气，争风吃醋的做派完全是一种女性的展现方式，这点与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里面的虞姬非常相似，换句话说，在张国荣这个演员身上有一种颓废气质，而且将颓废和唯美完美地结合到一起。对于这一点，毛尖有着精彩的评论：“倾国倾城的男人”：“这是一张性别特征明显但性意味含混的脸，有足够的魅力可以讨好任何人”，“他的男性气概却又古怪地让他显得相当性无能，也许是拔枪的姿态不像周润发那样气势磅礴，他的动作总带着点脆弱而忧伤的质地，宛如佳人断弦，好比美人裂帛。”“不过，他又绝对不是不性感，《春光乍泄》里他有多少萎靡不振，就有多少缠绵低回，他的眼神和嘴唇带着鸿蒙初辟时的柔嫩和恍惚，说不清是男是女，但同时又征服男人和女人。因此，他的肉体之美显得非常难以定义，他身上的淫荡显得很天真，他的不负责任显得如此天经地义……尤其是他在几次演唱会上的易装而歌，卖弄的无限妖娆令传媒立即感到词汇的左右支绌。而问题是，男人可以倾国倾城吗？”李欧梵将英文“decade”翻译“颓+荡”，性方面的放荡和自我的精神放逐远离常态人性，也正好暗合了张国荣后来的人生轨迹。生活中的颓废往往走向堕落，而艺术中的颓废则往往走向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