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雅”是与“俗”相对而言的风格范畴,正如刘勰所说:“雅俗异势”。对于“雅”的内涵,《毛诗正义》云:“风雅颂者,皆是施政之名也。上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是风为政名也;下云雅者,正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是雅为正名也。”这种“施政”之“雅”显然是“以其在政治上的实用为准绳,……它对后儒以礼教、政教的观点为穿凿附会每一首诗的做法有开启之功,后代说诗者视为准则”。朱熹在《诗集注》中同样认为:“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那么究竟何为“正”?“正乐”又是什么音乐?顾名思义,所谓“正”,就是雅正、正统,意味着标准和规范,因此有学者解释“正乐”为相对于地方乐而言的音乐,是出于当时的尊王思想而指称的周天子建都的王城附近的音乐,这种与民俗夷乐划清界限的正乐观念,反映了王权正统思想在文艺作品中的折射,并且使“雅”具有了高贵、正统的性质。合乎正乐的作品被称为“雅”,正统经典作品所使用的语言被称为“雅言”,确实是由来已久的传统观念,所谓:“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清代学者王念孙以为,从训诂学的角度看,“雅”字古与“夏”字相通,而“夏”既是西周王畿一带的称谓,又经常引申为华夏民族之义,如此一来,“雅”就包含了与异族相区别的民族性和高雅性内涵。总之,与一般指向平民阶层的、民间大众的“俗”不同,“雅”往往指向精英阶层,表现出雅正、正统的审美取向和情趣。上述种种解释尽管各有侧重,但在文学创作领域,人们对于“雅”的认识却在一定程度具有本质上的相通之处,即,都有意识地使文学作品体现纯正、正统的风格。“雅”作为文学风格范畴,最早见于曹丕的《典论·论文》:“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作为臣子上奏帝王的奏章之类文体,确实应该雅正、工整,体现出庄重肃穆的情感特色,内容方面也应当表现与一般文学创作不同的实事求是之风,这是一种正统严肃的文风观念。其后,在有关文学理论的著述中,逐渐衍生出刘勰的“典雅”、司空图的“闲雅”、王国维的“古雅”等各具特色的风格范畴。不管种种“雅”之风格内涵如何变化,它始终与“俗”相对出现,而且,在文学风格的雅俗流变历程中,尽管也有如陈师道所提倡的“宁拙毋巧,宁朴毋华”等崇俗主张,但总体而言,崇雅黜俗一直是主流倾向,这是一种自觉求雅的“雅化”意识。刘师培将这种“雅化”的文学集体意识,具体化为对文学语言的雅驯追求,但他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继续以正统的思想来规范和限制文学创作,而是将之提升为体现文学本质特性的重要途径之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在刘师培看来,文学演变的发展历史在文学语言的雅俗流变中得到如盐在水的体现:先民流传的口头文学最初呈现出天然大俗之态,后来经由文人学者的自觉加工或改编创作,慢慢趋向雅驯工整的书面表达;至汉魏六朝时期,文学语言的雅驯要求发展至巅峰状态;之后逐渐出现了俗语文学的兴盛,表现为元曲和明清小说等俗文学样式的蓬勃发展;而清代的正统经学研究深刻影响到文学创作的风貌,使文学语言重新趋于雅驯风格,出现了骈文中兴的局面;但清末民初的白话文运动使得文学再次走向俗语入文的方向,言文合一的通俗化呼声顺应而起……在这种曲折演变中,刘师培充分肯定文学语言雅驯化的历史趋势。虽然他也意识到过分判别文学语言的雅俗,是导致中国言与文不一致的第一原因,指出“若中国所习之文,以典雅为主,而世俗之语,直以浅陋斥之……而评文者每以行文之雅俗,定文词之工拙。此固中国数千年积习使然,而不可骤革者也。”而且他也对白话和俗语在教育学子、感染群众等方面的作用表示肯定,但是,在高雅纯正的文学领域,他始终坚持文学语言必然是雅驯的、审美的,因为“‘文’也者,别乎鄙词俚语者也。”
刘师培还注意到语言的雅驯标准存在着随历史发展而改变的现象。同样的语言在不同的时期可能会体现出不同的雅俗风格,因而会出现“谱古调以成音”的句中押韵作品;此外,方言入文的现象更加典型地阐释了文学语言雅驯标准的历史相对性规律:“古人作文,多用方音。《公羊》侈用齐言,《离骚》亦征楚语。虽律以雅言,韵讹实甚,然施之乡国,音读易谐。故徵之古昔,楚臣以土风协乐;验之近代,宋人以里语入词。特处封建之朝,则《国风》可齐《雅》、《颂》;值同文之世,则讹音甚于枘方。”说明对文学语言的雅驯评判,存在着古今时间、南北空间等方面的多重动态因素的影响。刘师培对文学语言从民谣里谚到文人创作的变化予以高度重视,认为这是文学语言由大俗走向大雅的关键转折,他说:“夫民谣里谚,皆有抑扬缓促之音。声有抑扬,则句有长短。乐教既废,而文人墨客,无复永言咏叹,以寄其思,乃创为词调,以绍乐府之遗。夫词于四始之中,大旨近于比、兴,而曲终奏雅,惩一劝百,亦承古赋之遗风。”文学语言并不是凭空求雅的,而是有着深厚的传统积淀和历史传承,一些原本大俗之古语,经过文人学者有意识的提炼雅化,成为大雅之语言,说明历代文人的自觉修饰润色作用在文学语言的雅驯过程中至关重要,他们对语言文词的修饰往往能妙笔生花、化俗为雅,因此刘师培指出,“故周末诸子,卒以文词之美,得后世文士之保持,而流传勿失。则修词学岂可不讲哉?”那些自成妙论的矢口直陈只有笔之于书,并经过史臣之士、文人学者的修饰中介,才能成为真正的文学,并日益走向纯粹的审美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