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生生之谓易”一语之字面意涵而言,古今学人大多认为其中“生生”是说“前生后生相续”,而“易”字是指“变易”,此语之意即是说“前生后生相续,变易不穷”,如《周易正义》之中,唐代学者孔颖达(547-648)即解此语称:“生生,不绝之辞,阴阳变转,后生次于前生,是万物恒生谓之易也。前后之生,变化改易。” 又如北宋理学大家程伊川(程颐,字正叔,号伊川,1033-1107)在其《经说》中于此亦称:“生生相续,变易不穷。” 此二说可代表传统上学者们关于〈系辞〉此言的一种普遍看法。近现代以来,学者仍亦多循此传统说法,如高亨(1900-1986)即称:“阴阳与万物皆新陈代谢,生生不已,是谓变易。”再如陈湛铨(1916-1986)有以“新之又新,变而不已”解“生生”。 而稍晚的陈鼓应(1935-)亦以“化育新生”解“生生”,并认为“『生生之谓易』是说变易化生是《周易》之『易』的含义。”可以说,在如何理解〈系辞〉“生生之谓易”一语上,古今学人看法一致,皆以为此语是说“生生相续,变化无穷”,此可谓定论。
依此论,则可谓“生生”即是变易,变易即是“生生”,那么,吾人不禁进一步追问,在〈系辞〉中,在《易传》中,此种通过“生生”一语而得到描述的变易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变化?“生生”之“生”又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生”?应当如何具体地对其加以理解?于此,〈系辞〉似未有直言,而传统上学者们則多通过“阴阳”之范畴来展开诠释,如东汉学者荀爽(128-190)即有以“阴阳相易,转相生也”解此“生生”一语,后东晋韩康伯(韩伯,字康伯,生卒年不详)亦有以“阴阳转易,已成化生”解“生生之谓易”, 此皆是以阴阳之“转易”解“生生”之“生”,至宋代,学者胡瑷(993-1059)、朱熹(1130-1200)仍据“阴阳”之范畴以立论,唯变前人“阴阳转易”之说为“阴阳相生”之说,胡氏称“生生者,阴生阳,阳生阴也”,朱子则称“阴生阳,阳生阴,其变无穷。” 至20世纪,学者亦多循传统,依“阴阳”之范畴而对“生生之易”加以具体诠释,如上引高亨氏之说即有以“阴阳与万物皆新陈代谢”释“生生”。
可见,于此问题,古今学人实议论多矣,然而,细察此诸论,却仍使人愈看愈不知其所云,直有雾里看花之感,试问此中“阴阳”一语究竟所指为何,缘何汉晋儒者言“阴阳转易”而宋儒言“阴阳相生”,当代学者甚至称“新陈代谢”?“阴阳”究竟如何能相转、相生乃至新陈代谢?此诸论述到底是出于《易传》的本义还是后代学者的创造性诠释?
欲回答这些问题,必须回到〈系辞〉原文本身。诚然,在〈系辞〉原文中,依“阴阳”之范畴而解“生生”非无据也,〈系辞〉中“生生之谓易”一语之上文即有称“一阴一阳之谓道”,然而,亦应当注意到,〈系辞〉中紧承“生生之谓易”一语则有称“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据此而论,“乾坤”亦可作为理解“生生之谓易”一语的一扇窗牗,由此入手进行考察和诠释,也许会有新的收获,须知,比之“阴阳”这对范畴,在整部《周易》之中, “乾坤”之观念更为古老也更为根本,很可能更适合被视作理解“生生”的锁匙。 实际上,南宋易学家张浚(1097-1164)即曾指出“《易》之生生,乾坤阐之。”因此,既然从“阴阳”这对范畴展开诠释难有突破,那么吾人何不妨尝试切换视角,从“乾坤”之观念,从“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二语入手,对〈系辞〉所言“生生”重新加以系统的考察与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