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柯的《新科学》用一幅神学的图片作自己著作序言的开场,福柯用了委拉斯开兹的名画《宫中侍女》作为自己《词与物》的第一章,他们以图为引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深知语言的缺陷:一个单句只有一个主语,即它只能保证一个主语在场,当我想要表达的在场的东西太多时,语言就只能通过增加单句延长叙述时间来相继将他们引出了,但这样做有两个缺点,一个是因为时间变长导致读者遗忘,另一个就是无法体现这些在场的“同时性”和要素间的关联性。而图片就能克服这些缺点,它不但能通过合理的安置,在一幅作品中同时显现所有要素的在场,还能表达出要素彼此的共时关系。
“水井狂欢”就是这样一幅包含多重在场的画作,它仍然来自卢梭的《语言起源论》:
在温暖的地方,社会与语言的起源就一定会发生在水井边。
在这里,家庭间的最初交往出现了;在这里,男女之间的第一次约会出现了。姑娘们来这里洗衣淘米,小伙子们来这里饮牛饮马。那一双双从小习惯了同样景象的眼睛,在这里开始多了一份喜悦。眼前的这些新鲜的人和事让他们怦然心动,一种温柔的、莫名的吸引力生发出来,心灵也因不再孤独而感到喜悦。……也是在这里,最早的节日诞生了。脚在欢快地跳着……就这样,正是在这些水井周边,终于孕育出了一个民族的真正摇篮,也正是从这晶莹的井水中,流出了最初的爱的火焰。
如果我们还记得德里达对爱情的不信任的态度,那这里男女浪漫的相会场景或许昭示着一种危机的根源,在因为共同取水的需求而导致他们见面之前,这些青年人本是在自己的家庭中繁衍的。在那个没有乱伦禁忌的原始时代,兄妹与夫妻并没有区别,人们只因为自己的生理欲求本能相互结合,组成家庭(这也是卢梭所谓的“自然”的纯真)。
这些孤零零的家庭就这样自足地存在于大地上,因为没有家庭间的交往,所以他们没有民族的概念,“有家庭内的语言而没有家庭外的语言,有婚姻而根本没有爱情”,这些薄弱的人性欲求不足以产生能诞生公共语言的刺激,“一个人开挖一口泉眼,另一个人随后过来挖,并完成这项工作。在这种情况下,通常并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协商,有时甚至不需要相互看一眼”。
前文所说,这个特殊的原始社会不同于人类学家定义的历史中的原始社会,而是比后者更加遥远,远到超越了文字所能记载的范畴,超越了滋生社会出现的种种要素萌芽的时期,是纯粹的想象,而非理性运作的领域。“这个时期也许持续了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几百万年”,它早在我们质疑其真伪的逻辑能力和语言工具产生之前就诞生了,因而卢梭对这一时期的人类活动所作的任何猜测,都可以避开考古学家或历史学家的检验。
离群索居的原始家庭不需要过多的交流,他们的语言只用来抒发激情,用呐喊、呻吟和歌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此时旋律是语言的主调,而不是音节,此时北方的音节尚未入侵南方,南方在自己的情感的语言中保留了所有歌唱的要素,它就是上帝在人们心中唤醒的“圣歌”。
“圣歌”是一种奇特的言说,它是人们在没有学会语言时说出的语言,它既不是沉默,也不是说话,它发音含糊不清、自娱自乐,恰如神启带来的神秘感。南方的语言、纯洁的男女关系、孤独的家庭、和平的世界与这圣歌一起,构成一幅美好的原始社会文化图景,在这里、在此时,延异尚未发生,替补也没有出现,世界以其所是这般无蔽地呈现在人类眼前:这种无差异的审美体验,在人神之间借由圣歌的对话中,在神与人的瞬间相通中抹除了时间的痕迹,卢梭在《遐想录》中表达的“瞬间的永恒延续”就是他在巴黎郊区的林间小径上反复吟咏中偶然打通的远古回忆。
随后,那位“匿名的作者”开始了他的游戏,他打破了大地的平衡,让南方产生了干旱,对清凉的水的需求让人们被迫聚集在一起打井,这是一项需要众人合力才能完成的工作,打井需要更加复杂的合作,于是在这里,圣歌的旋律不够用了,通神的呢喃必须降格为与人交流的工具,北方的音节的语言就在这里侵入南方,瓦解了南方优美的旋律,代之以枯燥冰冷但又清晰有力的重音。
于是这里就产生了最初的替补:人们本是为了合作而凿井的,井本身象征了和平与友好,但在这平和的事情开始时,纷争就已经在背后扰动——北方的阴冷随时准备破坏南方的和谐,《圣经》中亚伯拉罕与亚比米勒在水井旁立约,该水井即“盟誓井”(21:31),德里达认为这就是水井作为原始时期人类调解纷争立约的自然标志,因为这里就是纷争开始的地方。
在文明的前夜,那第一口水井凿通时欢庆的夜晚,人们交流,人们欢唱舞蹈,年轻的眼睛彼此对望着,渴望沟通、渴望倾诉爱慕之心,爱情诞生了,语言变异了,人神之间的圣歌让位给凡人的传情之曲,历史从这里起跑,时间在这里叩响了秒针的第一步颤动,这一晚过后,神明退位,人类走向前台,这就是“诸神黄昏”的哲学隐喻。
然后,原始的兄妹之间的家庭解体了,不仅如此,乱伦成为了禁忌,基于男女爱情的新家庭出场,人们迅速地忘记了曾经家庭的平和,尽情享受新家庭的幸福,建立在乱伦基础上的旧关系被判定为不道德。
可是,“乱伦”这个词在旧家庭时期并不存在,它本身是文明的产物,是人类约定出的罪恶行为,“禁忌”的贬义表达也是一样,当我们以伦理的眼光审视我们的行为时,我们就身处一个对原始时期的遗忘状态,这个原始社会就缺席了在场;然而,当我们真的回到那个原始社会时,“乱伦”与“禁忌”这个词都不存在,“乱伦”又何以称之为“乱伦”呢?当人开始指称兄妹结婚为“乱伦”时,他就丢失了原始的起源;当他想象原始的乱伦时,“乱伦”一词并不存在。“如果存在乱伦,乱伦不会证实禁止:在禁止之前他不是乱伦;在遭到禁止之后,乱伦只有承认禁止才成为乱伦”。在水井旁狂欢的人们,与乱伦和非乱伦共舞,与语言和非语言合唱,这个夜晚无比短暂,于它之后人类瞬间就步入历史和语言的领域;这个夜晚无比漫长,漫长到我们不知道真正的起源藏在哪一个眼神中,哪一个转身里。我们只能说,在这个水井旁,延异开始了“不断地出场”,它是一个持续了很久的瞬间,当它彻底显现其自身时,原始社会就彻底湮灭而被遗忘,人类社会走进历史的眼睛和替补的无穷游戏当中。于是德里达由此触及到了《论文字学》的核心:语言就是起源的丧钟,人类在语言内部寻找起源永远是缘木求鱼,它的起源的谜底在那个狂欢之夜消隐,能指再也无法寻回永恒的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