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考察《亚米拿达》叙事的独特性,首先,让我们尝试从法国著名叙事理论家热奈特(Gérard Genette)所说的叙述(narration)层面,对《亚米拿达》中“叙述”行动与“叙述对象”(故事)之间的关系进行考察。在对这一关系的考察中,我们将尤其关注到叙述视角(perspective narrative)亦即“视点”(point de vue)层面。在叙事学中,叙述视角指的是这样一个视点,从该视点出发,故事空间各元素得以被描绘和叙述。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从小说的叙述视角出发将形成某个叙述的“地平线”(horizon)。正如在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现象学中,“地平线”是让现象及意义得以产生的界限,在小说叙事中,一个或多个确切的叙述视角所形成的“地平线”则是让故事世界处在读者视野内因而被“看见”的先决条件。那么,具体地,在《亚米拿达》中,叙述视角的运用有何特征?
我们将发现,整个叙事几乎都是在一个叫做“托马”(Thomas)之人的视角下展开的,可被视作某种“内部”视角(focalisation interne)。不过,这是一个独特的视角:整个叙事以托马的意识为“地平线”展开,但这个“地平线”自身并未形成某个固定的视点,而是不断地发生着改变。不确定性始终笼罩着整个叙事。在叙事的开头,没有任何故事、人物、背景的介绍,托马来到一幢房屋前。在毫无征兆或对话的情况下,一个打扫门庭的男人对他说“请进”(Blanchot, Aminadab 9)。出于好奇,也是出于房屋所散发出的静谧气质,托马径直走向入口。然而,如迷宫般的房屋、仿若没有尽头的走廊、紧闭的没有门锁的大门等迅速让托马迷失。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他不断地找寻着。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想要解开房屋的结构之谜,因此一直想要找到房屋的平面图。他不断与他人相遇,就此进行询问,但没有任何人给出确切的答案。于是,他始终在“想要知道什么”的欲望与“永远无法知道”的失望之间徘徊。直到最后,托马才明白,在所有答案之外,他始终追寻的,是一开始吸引他走进房屋的那年轻女孩。于是,整个过程就是,在这个年轻女孩的“召唤”下,托马进入房内,接着在这个“召唤”的不断吸引下,他不断追寻,最终将自己困在了房屋的迷宫中。那么,这个年轻的女孩是谁呢?这也是始终隐藏在托马心中的谜团。叙事的最后唯独剩下“您是谁?”(290)这个绝望的呐喊,回荡在整个叙事循环中。
因此,我们看到,诚然,整个叙事从托马的“内部”视角出发,但在这个视角下,我们看到的不是从某个固定“地平线”(托马的意识)出发所展开的稳定世界,而是在托马不断追寻房屋“秘密”的同时,“地平线”不断的后退甚至消失。在整个叙事中,仿佛形成了某个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瓜塔里(Félix Guattari)意义上的“逃逸线”(ligne de fuite)(Deleuze, Mille Plateaux – 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9),总是趋向于让托马进一步迷失,将其带向某个意识丧失的“被动性”(passivité)(Blanchot, L’Espace littéraire 124)状态,最终将他困住。因此,可以说,困住托马的不仅是房屋的迷宫,同时也是由叙述“地平线”的不断后退而形成的意识的迷宫。
此外,随着叙述“地平线”不断后退甚至消失,组成传统故事空间的人物、环境、情节等基本元素也将被逐一瓦解。
首先,该叙事中的人物不再拥有明确的“身份”(identité)。在这个叙事中,除托马外,还出现了众多其他“人物”,如跟他同住一屋的多姆、女护士巴尔贝、工作人员热罗姆和约瑟夫、信使吕茜以及最高楼层的守门者亚米拿达等,还有很多其他没有名字的人物,如守门人、老者、厨师仆人、职员、陷入疯狂的房客,等等。托马相继与这些人相遇在房屋的迷宫中。不过,将所有这些人联系起来的并非这样或那样的社会关系,而是那永远秘而不宣的属于房屋的共同秘密。诚然,他们有的拥有自己的名字,也拥有自己的职业。然而,我们会发现,大部分名字都是随意给出的,他的同屋可以叫“多姆”也可以叫“多玛”或任何其它的名字。于是,名字失去其身份识别的功能。此外,他们的职业相互间也并非泾渭分明。职员和仆人可以随意变换,房客也可能变成仆人或职员。从此,不再有某个类似“社会契约”的东西将他们的行动统一在共同的社会范畴下。一切仿佛陷入无序的状态,但同时又都处在那个“秘密”的“统治”之下。总之,可以说,《亚米拿达》中的所有“人物”都与托马一样,没有确切的社会“身份”与地位,而是被困于自己的意识迷宫中,处在追寻“秘密”的无限进程中。
其次,由于叙述“地平线”的不断后移,叙事所描述的环境也不再是对故事世界的稳定支撑,而是其本身不断地发生着变形。叙事以“那天还是大白天”(Blanchot, Aminadab 9)开始,光亮的保障使得以托马为视角对房屋、门前扫地人以及女孩的描述都似乎详细可靠。不过,随着叙事的进行,当托马跨过门槛并看到一幅原本并未注意到的画作时,他的目光(regard)开始发生细微的改变:此刻的托马所看的不再是眼前物,而是画中物,对画中物的凝视及描绘不再是对托马所处环境的描述,而是会将其目光带至悠远深处。这幅画的在场导致了托马目光的逃离,将导致托马视角下的虚构世界产生断裂,由此敞开一个深渊。不过,此刻的托马只是作为观看者产生的目光逃离,他只是暂时的驻足,依旧拥有摆脱这个目光的可能性:“接着,他将目光从那幅画上移开了。”(11)然而,回过神来的托马已经开始视野模糊。在这种情况下,他看到了房屋里其他房客的微笑,以及年轻女孩向他示意。最终,当托马接收到女孩的召唤并决定走进屋子时,目光彻底发生改变:“一切坠入黑暗”(12),选择走进房屋后,他仿佛不再是通过对一幅画的凝视而在外面感知到“深渊”的存在,而是自己走向了“深渊”本身。我们将看到,当托马在房屋迷宫中不断寻找以至渐渐失去意识的过程中,他也渐渐失去了“看见”(voir)的能力。整个过程变成了“目光”的游戏,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不知在何处突然出现的入口、几乎完全一样的房间,所有这些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迷宫,将托马的目光困住。这个目光将在守门人、护士、仆人、职员的牵引下,不断在屋子里打转,盘旋于“看见”与“怀疑”、可视与不可视之间。就这样,在整个叙事中,随着“地平线”的后退,托马的世界不断变形,变成了某个动荡进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