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曾提出,重与轻的对立是所有对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生活的重负成就了强盛的生命力影像,于是,“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上和地上的生命,人就也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面对生活,轻与重是两种不同的态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男主人公托马斯两者之间徘徊不定,最终选择负担起爱情的沉重。而《蒂凡尼的早餐》中女主人公郝莉·戈莱特利不同,她的生活自始至终就如同云端的羽毛一样轻盈。
《蒂凡尼的早餐》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男主人公“我”(并未被作者赋名,郝莉曾用其弟弟弗雷德的名字称呼“我”)在故事中扮演旁观者与叙述者的角色,叙述的聚焦点则是女主人公郝莉。小说的叙事顺序为倒叙,开篇“我”意外得知了远走的郝莉或许正在非洲,却并不确定消息的真伪,从而引发了“我”对郝莉的回忆;而回忆的终点则是郝莉踏上了飞往巴西的航班,时过境迁,她的猫被人收养,而郝莉依然不知所踪。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无力廓清重重迷雾,致使整个故事一直到结局都充满着未知的谜团。小说的情节设置是轻盈的——结局早已预知,故事也不曾高潮迭起。而卡波特正是以此使得读者从对情节的执迷中走出来,将目光对准郝莉,从而体会郝莉行为背后隐藏的迷失与空旷。
文学译介往往伴随着原意的丧失。《蒂凡尼的早餐》中,女主人公姓名的含义就被翻译所覆盖。郝莉是Holly的音译,也是Holiday(假日)的缩写;而郝莉的姓氏戈莱特利——Golightly可拆分为Go lightly,意思是“轻盈地行进”。故事中的“我”在初识郝莉之前曾注意到她信箱上的名片印着两行字,连在一起就是:“郝莉黛·戈莱特利小姐在旅行中。(Miss Holiday Golightly is traveling.)”其中,郝莉的名字为“假日”,暗喻其“应召女郎”的尴尬身份——游离于正统社会之外,背离主流价值观;而“戈莱特利”这一姓氏同时包含“前进、进行(go)”与“轻率地、轻松地、轻浮地(lightly)”两种含义,结合郝莉永远“在旅行中”的状态,揭示了她追求生活轻盈而流动的质感,人生于她并非是一场意义的建构与价值的实现,而是光怪陆离的体验、永不停息的游戏,抑或是无目的性的旅行。
郝莉的选择是“生命之轻”,这源于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对人心的不安,对世界的不安。郝莉和弟弟弗雷德都是孤儿,“他们的母亲死于肺病,爸爸也是,所有的孩子——一大窝——都给分别送到小气的人家去寄养了”,曾经拯救他们的医生后来短暂地成为了郝莉的“丈夫”,而医生初识这两个孩子时,他们“肋骨突出,腿细得站不住脚,牙齿松动的连稀糊糊都嚼不动”。贫瘠而残酷的生活使得郝莉的人格组成十分复杂。首先,苦难铸成的防线使她无法放下防备真正依赖任何人;其次,现实的不堪使得她选择玩世不恭的轻松对抗外界给予的伤害。小说中的郝莉竭力回避自己真实的童年经历,同时体验新奇、享受物质,但过去的伤痕依然存在。人心是不可信的,所以郝莉避免跟任何人发生关系,甚至不愿意为自己的猫咪命名,“我没有权利给它取名字,……我们是在河边碰到的,我们谁也不属于谁,它是独立的,我也是独立的”。世界是不可知的,所以郝莉的家“永远有一种露营的气氛;木板箱和手提箱,什么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动身”,随时准备逃离当下,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