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译名“美学”又是何时出现的?编写了《哲学字汇》的井上哲次郎曾在自传中称“伦理学、美学、语言学等词都是我的创造”,但实际上他在1884年发行的第二版《哲学字汇》中,录用的仍是“美妙学”。第一次公开使用“美学”译名的,是有“东洋卢梭”之称的自由民权派理论家中江兆民(1847-1901)。他受日本文部省编辑局的嘱托,在1883-1884年翻译出版了法国人维龙(Eugène Véron,1825-1889)的著作,并将其命名为《维氏美学》(L’Esthétique, 1878)。《维氏美学》共有“原理论”八章、艺术门类论七章、附录“柏拉图的美学”一章,分上下两册出版发行。集中论述了“美学”学科属性的是《第六章 美学是什么》。在第六章中,我们能从兆民独特的译法中,明白他选用“美学”的缘由。
要想弄清美学是什么,必须先从美学的字义加以解释。……Esthétique(译为美学者)说的是什么?这个词来源于古希腊语的“Sensation”,原来译为“Perception”。“Sensation”是感性之意,“Perception”是知觉之意。因此如果从字义的源头来看的话,所谓的Esthétique可以看作是讨论感性与知觉的学问。……如果想要解释Esthétique一词,必定会用到“美”字,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习,但这只不过是谬传。而且一说到“美”,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形状之美,除此无它。……所以,我排除众议,坚决弃用“美”字,而将Esthétique解释为考究作者才能之学。
既然维龙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用“美”字解释Esthétique是自古以来的谬传,那么为何兆民仍要将译名定为“美学”?从逻辑上讲,兆民选用“美学”,虽不符合维龙的看法,但却是和“自古以来的惯习”一致的。更巧妙的是删掉了“妙”字。比起西周的“美妙学”,虽然只是删掉了一个“妙”字,但其中却大有蕴意。就像随后森鸥外(1862-1922)与石桥忍月(1865-1926)在“幽玄论争”中讨论的那样,“妙”不仅是中国古典诗学的重要范畴,也是和德国观念论相通的部分。删掉了“妙”字,也就切断了与中国古典诗学的联系,也正是将“依据柏拉图以理想美为追求的官学派的形而上学的美学”作为主要攻击对象的法国实证主义美学的立场所在。
当时的日本哲学界,尤其是在由明六学社开创的学院派谱系中,德国的形而上学以及非经验论的哲学居于主流。这与精通法文、以“日本卢梭”自居的兆民格格不入。兆民生性放浪,留法归来后在政治上郁郁不得志,最终也没能进入到官方的大学体系,而是创办了一所私塾“法兰西学舍(后更名为法学塾)”,用来传播自己的思想,走上了与学院派分庭抗礼的实存哲学的道路。兆民的“法兰西学舍”在私塾盛行的明治初年,与明六学社成员福泽谕吉的“庆应义塾”、西周的“育英舍”、中村正直的“同人社”等有着激烈的竞争,自不用说。更令人感叹的是,性格孤高的兆民,在以“哲学”为代表的学名被文部省确定下来并作为东京大学的学科名后,也仍旧我行我素,将“哲学”译为“理学”,出版了《理学钩玄》(1886)等著作。到了1901年,兆民甚至在《一年有半》中公然宣称:“近日,加藤(弘之)、井上(哲次郎)等人虽自我标榜为哲学家,世人也以此许之,但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将自己学习到的欧洲某种学说随意地输入进来,就像是囫囵吞枣,不足以称作哲学家”。而《维氏美学》的作者维龙,则是法国反学院派的自由民权运动的旗手,曾在著作中激烈地批评学院派的形而上学的美学“皆臆想妄架之说,对于艺术的实施有害无益” 。中江兆民之所以选择《维氏美学》进行译介,恐怕就是因为《维氏美学》本身所带有的很强评论性和启蒙性,以及他在维龙身上感受到了很强的道义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