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词,虽具有不同的文体特质,但在抒情和言志的精神走向上往往殊途同归。这与中国古典诗论的自觉引导有着重要关系,亦与中国文人前后相继所形成的创作观和传统密不可分。
(一)“诗言志”与“诗缘情”的分途而立
“诗言志”与“诗缘情”,是中国古代诗论中影响至为深远的两大源流。早在《尚书•尧典》中就明确指出了:“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其后,《毛诗序》在“诗言志”这个诗教观的基础上,又加入了“情”的概念,并进一步阐释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里的“志”,与《尚书•尧典》所言之“志”,同指志意和怀抱。不同之处在于,《毛诗序》从“诗言志”的社会功能层面,切进了“情”这种作者创作的内在心理动机,正因为心中有情之勃发,才需要言语表现出来,言语表达得不尽兴,便有了嗟叹与歌咏,这就是诗歌产生的完整心理过程。更需要注意的是,在《毛诗序》中这段对诗歌产生机制的经典阐释中,“志”与“情”已密切地结合到一起,而决不是一对相对立的概念。
时至西晋,文学开始进入一个自觉的时代,陆机的《文赋》响亮地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诗缘情而绮靡。”意为:诗是由于情的推动而产生的,进而造成了其表现形式上的特点。从此,“诗缘情”把诗歌创作从“诗言志”的社会功能层面,推进到了“诗言情”的创作心理层面。然而,这也引发了后来学者的多样化阐释,但主要是把二者相对立的一种看法。如赖力行先生认为,“在陆机之前,儒家讲‘诗言志’,强调的是‘志于道’(《论语•述而》),诗歌被纳入言道、载道的轨道……陆机提出的‘诗缘情’,则首次将‘情’作为诗歌创作的动力和诗歌表现的内容,并且不再对诗人之情作任何政治和伦理的规定。”蒋寅先生也就此指出,“自从陆机《文赋》首倡‘诗缘情而绮靡’之说,‘缘情’就成为与‘言志’并峙的观念,被视为中国传统诗学观念的两个源头,同时也是两种诗歌本质观的代表”。蒋先生在探讨“诗缘情”的内涵时,引入了“感物”这个魏晋时期另一突出的概念,并做了大量细致的分析,认为:“由于作为写作冲动的感物概念的介入,言志和缘情就被清楚地区分开来:志作为欲表达的意向性内容,是内容的范畴;而情则是与动机相连的前在于表达的心理状态,是体验的范畴。志是明确的、定型的,情是模糊的、不定型的。情感因感物而从创作冲动产生伊始便同诗歌发生关系,再与‘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表现论相结合,就使情感中心论的诗歌观念真正确立起来。”
简言之,“诗言志”与“诗缘情”,在中国的古典诗论与诗歌创作实践中,确已成为分途而立的两大旗帜。但笔者认为,二者在社会功能与心理动机的特定层面的对立,并非绝对,若从读者或受众层面来看,事实上,诗歌的“言志”与“缘情”,不仅不对立,甚至还呈现出合二为一的倾向。兹以初中语文所选《诗经》中的《关雎》和《蒹葭》为例,分析如后。
(二)情与志的合流——从《关雎》与《蒹葭》看古典诗歌的情、志关系
《关雎》和《蒹葭》,是《诗经》中最为人们所喜爱的两首诗歌,如果抛开先人基于儒家诗论的阐释,则其内在的情感和志意的确是相通的。从中学生的接受角度去看,这两首诗在表层上都表现为一种美好而执着的爱情,但若深入阐发其志意,则可发现,爱情的深层和实质仍然是一种理想,一种需要花费大力去追寻的理想。《关雎》是《诗经》的首篇,地位非常重要。该诗可以说是一首单相思之歌,写一个君子对淑女的暗恋之情。其中最动人的,是那种“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炽热又真挚的情怀。而《蒹葭》所写乃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感情,可谓最早的朦胧诗。《蒹葭》最主要的创作思维,即通篇运用了“兴”的手法,换言之即联想和想象。芦苇和露水,实则产生了一种很强的暗示作用,要趁着人生最美好的时候及时去追寻最美好的理想。这就是“兴”的作用,它会自然而然地启发和感染人。大片的芦苇荡,一般都生长在水边。水的另一方,即伊人的所在,非常自然的联想,也是“兴”的手法。此种朦胧的感情,隔着迂回曲折的水的距离,便使诗人产生了要顺流而下、逆流而上去寻访伊人的心愿,这其实可看作是一种“路漫漫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情志。这种情志,小而言之是男女之情,大而言之,可上升为对一切美好理想的执着追求的精神。
可以认为,从接受层面考虑,《关雎》和《蒹葭》所抒发的情感与志意实则是相通的,而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在最初阶段的一个不容忽视的特点。只有认识到,诗歌中的情与志的关系并非对立,而往往能合流交融,才能真正把握古典诗歌独一无二的精髓。中国古典诗歌的主流为抒情诗,但抒情与言志不仅无法分离和对立,事实上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这是前人在分析古典诗歌中的情、志关系时被长期忽略的一个重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