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比戏剧主题研究之二：美国梦破灭的社会主题

阿尔比的许多作品都是从社会现象出发，通过对社会事件、对所谓的美国民主、文明、自由等进行无情嘲讽和强烈抨击,揭露美国梦的空洞、虚幻。美国社会表面上欣欣向荣，骨子里早已腐朽不堪，而人们却不敢正视人在社会的真实处境；阿尔比憎恶美国社会普遍存在的盲目自大、自欺欺人。阿尔比涉及美国梦破灭的社会主题的作品主要有：《贝西·史密斯之死》、《美国梦》、《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欲望花园》、《马尔科姆》、《婚姻游戏》、《微妙的平衡》等。《美国梦》从剧名就直接说明阿尔比写作的目的和戏剧主题。阿尔比在该剧前言中说“《美国梦》究竟包含哪些内容而使那些公共准则的卫道士们如此恼火呢？这个剧本只是对美国形象的一个考察，它抨击了我们这个社会里虚假的价值代替了真正的价值的这一现象，谴责自我陶醉、冷酷无情，谴责软弱无能和无所事事。它当众捅破了关于我们这块每况愈下的土地上一切都是无比美好的神话。这个剧本冒犯人吗？但愿如此。……我要说，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画像。”[1]所谓美国梦指的是美国社会拥有巨大的物质价值，美国社会闪闪发光，似乎是民主、自由和实现个人理想的化身；在美国无论种族、性别、出身，人人平等，人人有机会通过公平竞争获得成功。人们追求象征着民主、自由和理想的美国，最终却发现理想国化身的美国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美国社会金钱至上、物质主义、种族歧视，所谓的人人平等、民主、文明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梦想，最终还是会破碎。

1、社会伦理道德沦丧

    阿尔比通过荒诞派戏剧的艺术形式对所谓的富裕、民主、自由的理想社会—美国进行尖刻的嘲讽，通过解剖美国社会内部金钱至上的物质主义，社会上人们的异化和隔膜，打击了美国社会盲目的乐观主义，揭露美国不过是一个神话和梦想，外强中干，展现美国社会人们精神的危机。

①金钱至上的物质主义。阿尔比通过对美国社会最小组成单位--家庭进行细致剖析，揭露亲情、人伦下的精神萎靡、道德沦丧、情感荒漠，展现美国民主自由的荒谬性，所谓的理想社会的空洞与欺骗性。美国社会普遍的拜金主义导致人们急功近利、唯利是图、道德沦丧。如《欲望花园》中詹妮和理查夫妇为了过上中产阶级的体面生活，不顾家庭经济实际承受能力而贷款买房；又因为虚荣和永不满足的物质欲望，詹妮不顾廉耻出卖身体赚钱。当理查发现家里出现很多来历不明的钱而怀疑时，詹妮理直气壮、振振有词：“I am not wanton！I told you:it’s for the money!The money you don’t make!The money we need!You think I get any enjoyment out of it?”[2]“我不是荡妇！我跟你说了，这是为了钱！这钱你挣不来！这钱我们需要！你以为我干这事是寻欢作乐？[3]”詹妮毫不含糊的辩白，很清楚表明了詹妮的价值观，以及当时社会的价值观：只要能赚到钱，就是合理的，赚钱的欲望早已超越了礼义廉耻，超越了社会道德、家庭伦理。

戏剧《小爱丽丝》中的主教大人为了得到大量捐赠的金钱，而将教友朱利安出卖给富有而神秘的爱丽丝。《沙箱》中妈妈为了钱嫁给爸爸，并且赤裸裸地要求爸爸死后将钱都留给自己。《美国梦》中妈妈为了钱嫁给爸爸，花钱买回来一个养子，却虐待养子致死，严重扭曲的家庭伦理问题凸显了金钱至上的价值观、自私贪婪，社会道德沦丧。阿尔比通过姥姥揭露该剧的主题是“美国梦”。姥姥：“是啊,小伙子。你知道你是什么吗,啊?你是美国之梦,这就是你。其它所有的人,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你……你是美国之梦”。姥姥说年轻人是美国梦，然而年轻人的实际情况却是“归结起来说就是:我不再有感觉的能力了,没有情感,我干枯了,撕裂了,内脏都挖空了。到现在,就剩了我这么个人形…驱体,脸孔。我使用了我所有的一切……让人们爱我……我接受周围存在着的秩序,因为我知道我不能联系……尽管我知道我得和什么发生联系。我允许人们爱我……抚摸我……从我身上得到乐趣……从我的存在……我这个人本身……可是,到头来还是那个样子。像我跟你说过那样.我不完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就这样……一到这儿来了……就像你看见我那样……我……可这……你看见的。而且将会永远是这样”[4]。年轻人是美国的化身，而年轻人眼中只有钱，为了钱出卖一切，包括灵魂。也就是说美国外表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实际上却没有生命力，没有精神内涵，空洞空虚，内部腐朽不堪，只追求金钱。##end##

②人与人关系异化。阿尔比在批判社会拜金主义横行的同时，也深刻嘲讽了在物质主义价值观影响下，社会上人与人关系冷漠，隔膜，甚至异化。美国社会宣称人人平等，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如：《贝西·史密斯之死》。剧中的白人护士对黑人护理员百般嘲讽和折磨，；并且白人护士拒绝接受出车祸的黑人女演员入院治疗，导致黑人女演员流血过多死亡。剧中黑人、白人等级界限分明，白人女护士对黑人的敌视，揭穿人人皆平等不过是虚幻、虚假的美国梦。美国社会宣称民主、自由、平等，现实生活却并非如此，虚假的表象给了人们幻想，极具欺骗性的社会潜规则给人们更大的、隐形的压力，人们在无形压力下精神颓废，茫然、不知所措，甚至精神变态、人性异化。《沙箱》中妈妈让自己的母亲像狗一样蜷缩在客厅的壁炉前，手里还捧着一只自己从老家带来的饭碗，仿佛讨饭一样。即使如此，妈妈还是嫌弃自己的母亲，居然将姥姥丢弃在沙滩上，让姥姥快点死。美国社会享乐主义、金钱至上，导致人们对老年人、对子女当成累赘，亲情消失殆尽，人与人关系冷漠、异化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阿尔比晚年创作的戏剧《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惊世骇俗的表现了人在无形压力下异化变态的表现。剧中男主人公马丁：“I’ve falled in love! …Her name is Sylvia! …She’s a goat; Sylvia is a goat!”[5](我恋爱了！……她叫西尔维娅……她只山羊，西尔维娅是只山羊！[6])马丁无力与人沟通，连最好的朋友、妻子、儿子都无法真正沟通、相互理解，然后自以为与一只山羊产生了所谓的真正的爱情。阿尔比认为“所有的文明对其宽容度都有着专断的限制。本剧表现了一个家庭如何被一桩无法想象的事件深深地动摇以及他们如何解决这困境。我希望人们对于自身价值观的合理走向予以崭新的思考。”[7]尽管阿尔比从万物皆平等的更高级别的文明评判标准，重新审视马丁人性异化下的人兽恋，这种评判标准甚至跨越了物种属性，给人们提供一种重新审视一切道德界限、社会规则的新思维方式；然而人兽恋在当代社会仍是一种极端行为，是对原始本能和原始欲望的回归，对自然的回归，是人在长期虚伪文明的压力下的异化。剧评界对《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褒贬不一，美国向来以包容力和极度的文明著称，当遇到人性异化、物种异化的现象时，是要抵制还是要包容？该剧引起人们重新思考什么是社会道德？什么是人类文明？道德和文明的底线和标准在哪里？

2、美国梦破灭

①自由的丧失。美国以民主、自由、富裕吸引无数外国人的向往，然而生活在所谓自由国度的美国人却常常感觉没有自由，感觉到的是美国社会的自大自满、残酷、空虚、虚伪。人类文明的核心在于人们集体认同下的规则和制度，文明给人类带来秩序的同时人为制造一个僵化的必然世界，而人的意识、人的思维是自由灵活的，人在所谓文明的必然王国必然要受到各种教条、规则的束缚，人因此失去了意识世界在现实世界相对应的自由。也就是说，人在意识思维领域想到的，在现实领域中却不能做，或者不能做到。再者，人的思维意识也有局限性，人看不见的不等于没有发生过，人听不见的，不等于没有声音，人常常为表面现象所蒙蔽，因而人的意识也是有局限性的，人类创造的文明也就更加有局限性。具有局限性和僵化的文明却要制约人、统治人，人被有形无形的各种规则制约，失去自由。

阿尔比尖锐抨击美国一切都美好无比是神话，是美国梦。《动物园的故事》中杰瑞生活的公寓如同一个笼子，里面住着奇奇怪怪的各种人：一个黑人房客常常男扮女装固定出现在洗手间；一个房客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哭泣；房东太太更像一只醉醺醺的发情的动物，常常骚扰杰瑞。剧中杰瑞描述自己生活的空间时让人感觉更像是生活在动物园。美国社会物质的富足，并不能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富足，人与人间的隔膜，造成人极端的孤独状态，人被现实世界约束，没有自由。人们被有形或无形的栅栏圈禁失去了言语、行为的自由，更重要是失去了灵魂的自由。阿尔比用动物园作标题，隐喻人类生存的世界如同动物园一样，个人被分配在各个栅栏里，人与人无力沟通和交流，个人在孤独、绝望中被异化。《婚姻游戏》中丈夫杰克无数次在想象中、在现实游戏中模拟离开妻子，再不回来，事实上夫妇两个人呆在两人共同的家里互相束缚，互相憎恨，却无法分离。戏剧《小爱丽丝》中爱丽丝生活的城堡如同一个箱子，而城堡里面还有缩小了比例的城堡，城堡中还有更小的城堡。教友朱利安被教会出卖给城堡，失去身体，甚至灵魂自由，没有出路和救赎。人类的自由是相对的，美国社会的文明自由给人一种夸张的自由感，事实上，人在社会中生存必然被文明制约，尤其是美国社会是一个物质主义社会，以金钱衡量个人的价值、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在一个金钱至上的国度，个人被物质控制，没有钱就没有尊严，更不可能精神解放、灵魂自由。

②种族歧视。戏剧《贝西·史密斯之死》是阿尔比根据30年代美国南部田纳西州发生的真实的社会事件创作而成。剧中著名黑人歌手不幸遭遇车祸，被送到多家白人医院，都被拒绝接纳治疗，最后流血过多死亡。阿尔比并没有通过该剧直接指责社会种族歧视对黑人的压迫、伤害，而是通过描述具有虐待狂特质的白人护士的言行，表述黑人被压榨、被伤害的基本日常生活现实。女护士嫌弃自己的父亲，通过语言、行为戏弄、虐待黑人护理员，同白人实习医生关系暧昧，更可怕的是她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黑人女演员流血过多而死，她感受到的不是内疚自责，反而要叫警察来追究黑人闯入医院的责任，并且喋喋不休纠缠实习医生。剧中没有一句话直接指责美国社会种族歧视对黑人的压榨，但现实生活中有形无形的压榨令人悲愤。

剧中的女护士即使高高在上，气焰嚣张，却仍然感到有发泄不完的痛苦，感到被囚禁，被束缚，作为施虐者的她喊出“I am sick of it! I am sick.I am sick of everything in this hot,stupid,fly-ridden world.Iam sick of the disparity between things as they are,and as they should be! I am sick of the desk …this uniform…it scratches…I am sick of the sight of you …the thought of you makes me…itch…I am sick of him.I am sick of talking to people on the phone in this damn stupid hospital…I am sick of the smell of Lysol…I could die of it…I am sick of going to bed and I am sick of walking up…I am tied…I am tied of the truth…and I am tied of lying about the truth… I am tired of my skin…I WANT OUT!”[8]（我对这个热烘烘、愚蠢、满是苍蝇的世界恶心透了。我恶心事情之间的不平等，我恶心这桌子……这制服……我恶心看见你……我恶心你让我恼怒的思想……我对真理恶心透了……我恶心对真理撒谎……我恶心我的皮肤……我要出去！）施虐并没有给女护士带来任何快感，现实世界的虚伪、不平等，禁锢的不仅是弱者，也禁锢、压迫着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上等人。剧中黑人护理员渴望、白人实习医生也都感觉压抑、被社会环境所囚禁。

③文明衰落。任何文明都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大支柱组成。美国物质文明的基础是科学，美国精神文明的基础是神学，美国自诞生起就建立在宗教信仰基础上，美国社会90%以上的家庭都信仰宗教，可以说，美国文明由科学和神学两大支柱组成。科学指的是探索关于物质世界的自然科学的学问, 神学则是探索关于精神世界的学问。科学和神学似乎是两个极端，矛盾和冲突很大，以至于人们把它们对立起来，事实上，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恰是美国文明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而阿尔比开始戏剧创作的50、60 年代,是美国社会科学与神学冲突严重的时代。美国发动越南战争导致美国国内反战运动此起彼伏，水门事件被国内民众认为是美国社会上层建筑道德沦丧的严重表现，并且随着美国社会民族的大融合，宗教信仰发生很大变化，传统美国社会宗教信仰出现危机。美国社会信仰危机导致人们精神文明的急速衰落，而现代科技的迅猛发达，导致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严重不平衡，也就是说，美国文明的一大支柱面临崩溃，这势必影响美国文明的整体衰落和崩溃。美国文明存在着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痕，现代科学的极度发达，势必导致精神文明的神学走向衰亡。

阿尔比戏剧《马尔科姆》、《小爱丽丝》、《婚姻游戏》、《美国梦》、《微妙的平衡》等多部戏剧直接涉及美国文明衰落，控诉美国社会家庭危机、人们信仰危机，人们生活在缓刑中，分不清现实，面临精神危机。《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剧中乔治和尼克的对话直接涉及美国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对立。剧中乔治自称是历史的代表，而尼克的专业是生物科学，也就是自然科学的代表。剧中乔治接近50岁，尼克近30岁，年龄上的差距，寓意乔治代表的精神文明已经日落西山，而尼克代表的物质文明正如日中天。乔治喜欢写小说，喜欢研究历史，在物质主义、现实主义的玛莎看来,乔治沉溺于过去，没有能力继承父亲的事业，是一个事业失败的丈夫；而尼克年轻、外表漂亮，也将是玛莎父亲校长职务的接班人。事实上玛莎很清楚，尼克尽管外表漂亮，却是外强中干，一心只知道往上爬，并且没有灵魂。“You don’t see anything,do you?You see everything but the goddamn mind;you see all the little specs and crap,but you don’t see what goes on,do you?…you  know so little.And you‘re going to take over the world,hunh? …You‘re  ambitious,aren’t you,boy?You didn’t chase me around the kitchen and up the goddamn stairs out of mad,driven passion, did you now?You were thinking  a little bit about your career,weren’t you? Well,you can just houseboy your way up the ladder for a while.”[9](你什么也看不见，不是吗？你看得见一切就是看不见思想，你看得见细枝末节和垃圾，但你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不是吗？……你知道的如此之少，你却还想接管世界，呃？……你野心勃勃，难道不是吗，男孩？你为了追求我而围着厨房转，爬楼梯，难道是出于激情？你考虑的是你的事业，不是吗？好了，现在你可以作一会儿往上爬梯子的男仆)。玛莎看透了尼克的野心，厌恶尼克灵魂的空洞；玛莎尽管侮辱自己的丈夫，骨子深处却是和丈夫乔治同属一类人：还有着对精神文明的含蓄的爱和敬意。该剧描述美国知识分子家庭婚姻中的冲突和对立，表现出美国社会普遍的物质主义、金钱至上对个人、对家庭的侵蚀和伤害。尼克所代表的物质文明尽管外表光鲜亮丽，事实上造成现代人精神空虚，心灵肮脏。尼克也是美国梦的象征。美国文明如同一个神话，一个梦想，吸引人们为之奋斗，最后在现实的美国社会，人们才发现民主自由早已丧失，对金钱的崇拜，扼杀了人们的想象力，扼杀了亲情，扼杀了人与人之间最纯真的爱和善良。美国文明已经没落，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最后必将破碎。

《马尔科姆》戏剧开始时，马尔科姆在酒店的长椅上等待自己的父亲出现，随着戏剧的发展，父亲没有出现，却出现父辈年龄的几个人物，这些人要么是同性恋、要么是贩卖人口的骗子，最终将马尔科姆残害致死。该剧将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悲惨的经历通过荒诞形式表现出来，残酷地将现实社会的黑暗、肮脏、金钱至上、性堕落、吸毒给直接揭露出来，说明美国社会精神文明的极端没落。美国现实社会科技高度发达造成物质的极度繁荣，自然科学方法被推崇到极高位置，甚至渗透到人文、历史等领域。然而现代科技的高度发达，同样造成现代战争威胁，造成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对理想主义、自由文明的破坏，伤害了人类的精神文明，人们失去了道德判断力，失去了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