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节文章独超迈    平生心折若士翁

——蒋士铨戏曲摭谈

内容提要 汤显祖与蒋士铨同是明清戏曲史上卓越的传奇名家。蒋氏在生平际遇、人品气节上与汤氏相若，在戏曲创作方面受其影响，与玉茗堂派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

关键词 戏曲 汤显祖 蒋士铨 风骨

英美现代派奠基人之一的艾略特在论文名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指出：“从来没有任何诗人，或从事任何一门艺术的艺术家，他本人就已具备完整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人们对他的评价，也就是对他与已故诗人和艺术家之间关系的评价。”①比汤显祖晚一百七十余年的蒋士铨，平生瓣香玉茗，与汤显祖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

时人评价蒋氏戏曲，都不约而同地把他与汤显祖相提并论，如罗两峰评《香祖楼》曰：“玉茗先生写杜女离魂若彼矣，作者偏不畏其难，而一再撄其锋、犯其垒，弗以为苦。”；钱世锡《空谷香》题词曰：“铅华洗尽见天成，一片吹来变羽声。斑管只工儿女语，风流玉茗枉多情。”；真州江昱《桂林霜》题词云：“三十八人俱死殉，风操凛凛激情商。龙门变格传神作，漫比风流玉茗堂。”②；舒位《书〈四弦秋〉乐府后》二首其一云：“玉茗才华胜竹枝，一声宛转洄含思。未忘江岸玲珑唱，又遣天涯沦落知。乌帽春尘三馆梦，青衫秋泪四弦思。恨无十五双鬟手，弹到灯凉月白时。”③；吴锡麒《金缕曲•题蒋心余先生〈临川梦〉院本》云：“万事飘如絮。蓦吹来、先生笔底，梦都堪据。不怕残钟轻打破，机上穿成缕缕。莫认作、荒唐云雨。一段因缘文字起，续离骚、半部精魂语。真共幻，论千古。  宛然玉茗花前句。试唤起、临川点拍，也应心许。三十种眠全解脱，才识菩提觉路。引蝴蝶、翩翩而舞。世上尽饶鼾睡汉，问何人、许入梨园谱。才读罢，夜三更”①。近代梁启超亦说“蒋藏园著《临川梦》设言有俞二姑者，读《牡丹亭》而生感致病，此不过为自己写照，极表景仰临川之热诚而已。”②，钱仲联先生也曾说“《藏园九种曲》在清代传唱很广，其中名作如《冬青树》演文天祥故事，《四弦秋》演白居易故事，《临川梦》演汤显祖故事，或慷慨淋漓，或凄惋缠绵，或变幻离奇，取材、构思和表现方法都深得玉茗堂意趣。评者以为逼真‘临川四梦’。加之蒋氏以诗人写剧，诗功曲学互为渗透，相得益彰，其剧作吐属清婉，持律谨严，无临川矜才使气、失韵落调，‘拗折天下人嗓子’之憾。所谓‘汤词沈律、合之双美’的艺术构思，在蒋氏的戏曲创作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表现。”③此论切中肯綮，洵为的评。##end##

钱静方在《临川梦传奇考》中有这样一段话：“清容先生秉性峭直，不苟随时，由进士官编修，以刚介为和珅所抑，留京师八年，无所遇，以母老乞归。其才其遇，无一不与临川相类，因为《临川梦》传奇以自况焉……嗟乎！人才寡合，今古同悲。清容之写临川，实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宜其异曲同工也。”①这一论述至少说明两点：一、不谀人，不媚俗，追求人格的独立是汤显祖与蒋士铨品节上的共振。二、蒋士铨创作《临川梦》一剧的缘由就是仰慕这位江西前贤敢于蔑视权贵，保持高风亮节的品行，故而摹绘临川先生人品，以寄托自己的理想。

汤显祖三次力拒权贵的招纳，体现出一股浩然而奇异的性气。他傲视权贵，愤世疾邪，决不肯屈已以同流合污。他曾感叹说：“此时男子多化为妇人，侧行俛立，好语巧笑，乃得立于时。不然，则如海母目蝦，随人浮沉，都无眉目，方称盛德”①，此等趋炎媚世之徒是他所十分鄙夷的，他认定“富贵一时，名节千古”。他上书言事，对两届首辅一人一棒，抨击万历皇帝执政二十年却是朝堂十年纷争、十年趋从，这具有何等的气魄与骨气！汤显祖的这种甘于困穷、不愿攀附权贵以及不畏奸臣、抗疏犯颜的气节，给了蒋士铨深刻的影响。他自己谈：“瓣香玉茗，私淑有年。”（《题芳润堂》）。他在《玉茗先生传》里不无感慨地说：“显祖激昂，风节遒劲，平生以天下为已任，因执政所抑，遂穷老而殁，天下惜之。”②士铨自己胸襟磊落，志节凛凛，他鄙视权贵，富有正义感，不愿随俗浮沉，违背自己耿直的感情。少时有“孤凤凰”之誉，时执政欲罗致之，士铨曰：“惟亲与师，不可以假借也。”以是杵之，遂十年不得成进士。乾隆二十九年，裘师颖曾荐其入景山为内伶填词，此举或可取悦皇帝，但士铨不愿也不屑通过此种方法老求通达，力拒之。乾隆二十九年，士铨辞官归田，表面缘由是“乞病归”，|“太夫人年高乞假终养”，但真正的原因却是士铨性格刚直，触怒权贵，遭受诽谤，不得已而辞官。蒋辞官时，好友赵翼写有《送蒋新余编修南归》诗四首，其一云“敏捷诗如马脱衔，才高翻致谤难缄。”袁枚所写的蒋豕墓志铭以及《清代学者像传》中都提到蒋士铨的为人“遇不可意，虽权贵几微不能容”他在三十五时曾赋《杂诗四首》以见心志，其四云“晓饮花上露，朝气盈我怀。……我性厌喧杂，岂能与俗谐！溪鸣众人起，我复肩高斋。卧持平旦心，恐为视听乖。”

所以，当世人仅仅把汤显祖作为一词人，蒋士铨非常不满。他从汤氏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作《临川梦》一剧，囊括汤显祖一生行迹以及他的传奇中情事，谱为故事，以寄托相同志趣，并借以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他在《临川梦自序》中云：

客谓予曰：“汤临川，词人也欤？”予曰：“何以知之？”曰：“读四梦之曲故知之。”予听然而笑曰：“然则子固歌者也，何足知临川。”客愠曰：“非词人，岂学人乎”予曰：“《明史》及《玉茗堂全集》非僻书，子曾见之欤？”曰：“未也。”予曰：“然则子固歌者也，又乌知学人。”乃取《明史》列传及《玉茗堂集》约略示之，客惭而退。呜呼！临川一生大节，不迩权贵，递为执政所抑，一官潦倒，里居二十年，白首事亲，哀毁而卒，是忠孝完人也。观其《星变》一疏，使为台谏，则朱云、阳城矣。徐闻之讲学明道，遂昌之灭虎纵囚，为经师，为循吏，又文翁、韩延寿、刘平、赵瑶、钟离意、吕元赝、唐临之流也。词人云乎哉？”②

显然，蒋士铨不仅仅推崇汤氏在戏曲方面的才华与成就，对汤显祖历史地位的揄扬更多地是放在他的气节风骨与政治生涯方面。所以他在自序中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创作主旨：“予恐天下如客者多矣，乃杂采各书及《玉茗集》中所载种种情事，谱为《临川梦》一剧，摹绘先生人品，现身场上，庶几痴人不以先生为词人也欤！”并在该剧“提纲”中云：

蝶恋花气节如山摇不动，玉茗堂中，说透痴人梦。铁板铜弦随手弄，娄江有个人知重。   唤作词人心骨痛，史册弹文，后世谁能讼，古来才大难为用。

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抑郁不平之气，这种不平既是为汤显祖抱不平，同时也是因自己有志不获骋而倾泻出来的一腔愤激之情！诚如蒋星煜先生所说：“《临川梦》不仅用《抗疏》一出写汤显祖的上《论辅臣科臣疏》，无情地揭露了万历年间官场的黑暗，并纠劾内阁首辅申时行等事迹，而且把《论辅臣科臣疏》置于卷首，刻于刊本中，可见蒋士铨决没有把汤显祖局限于戏曲作家，而是十分重视他的政治斗争。”①

因此，《临川梦》一剧的情节主要围绕着汤显祖的个人经历和他的“四梦”来展开。蒋氏摘取了汤显祖一生中带有关键性的几件大事：万历五年，拒张拉拢，进士落选；万历十九年，星变上书，被谪徐闻；万历二十年至二十五年，遂昌任上，小试抱负，作为贯串全剧的经线，突出反映汤氏不迩权贵、屡遭贬抑的遭际，用意在于使世人明白汤显祖首先是一位“气节如山摇不动”的名节之士和“忠孝完人”。如第一出“拒弋”写他拒绝权相张居正的罗致：

（生）士各有志，无容相强，太翁不必琐琐了。（小净）呀呀呀！怎生倒抢白起我来了？若论舍侄公相，也是当代名流，一朝贤相。他的才学，只怕未必不如足下。你看四海九州奇才异能之士，情愿攀鳞附翼者无门可入。今日白送你一个状元，你反拿班做势，我倒要请教，难道你不中这个状元，就损伤了他的相业不成？好笑！好笑！他门生自有，可惜你孤寒谁救？（生）可又来，公相自宝其劝，匹夫独守其志。我汤显祖即使终身穷困而死，断断不续那《郁轮袍》之富贵也。（小净）我是一片荐贤好意，汤兄未可不分皂白。既如此，只索告辞了。②

又如第四出“想梦”写汤显祖不愿攀附当朝宰相张四维、申时行一事：

（老旦）许相公还说道：“今科新进士中，张甲徵、申用懋二人，俱是当朝宰相之子。那张四维、申时行两位相爷，素知汤爷大才，要他去见年伯，那里晓得这位汤爷说道：‘我若肯登宰相之堂，前七年已及第了。’”（小旦喜介）好一个汤先生也。（老旦）

【北骂玉郎带上小楼】（唱）他定力能持志节全，一任青云际，雁序联。独向那慈恩寺里避同年，说平生看尽云烟。（白）因此一番芥蒂，不但不能得一馆职，就是京曹官也不能够，竟把他除授了一个南京太常寺博士。（小旦泪介）咳，可怜！（老旦）（唱）试当朝相权，试当朝相权，教你往留都冷坐寒氈。（白）汤爷全不介意，即便赴任去了。②

蒋士铨在剧中描写的汤显祖这种不阿权贵、拒绝枉道从势所表现出的“铁心肠，江西老，倔强难缠” ②的刚烈性格其实不也正是他本人的自况吗！蒋氏强调汤显祖的台谏之才、循吏之术，不正是在为自己的循吏理想不得实现而奋力呐喊么！他大费心血写成这样一部作品，主要就是表达自己对汤显祖的人品气节的景仰，并借以寓托自己的人格理想。

蒋氏在反映汤显祖的忠贞气节的同时，并没有忽视他的戏曲成就。蒋氏明白，要为汤氏立传，忽视《临川四梦》是行不通的。因此，蒋士铨把与汤显祖创作《临川四梦》的有关情节作为纬线穿插于其间。为了剧情的发展，他还特意改动了《临川四梦》的创作时间和地点。如《牡丹亭》约当作于明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弃官归临川前后一二年之间，而蒋氏于剧中则放到万历五年到十年这六年之间（见《谱梦》出），差不多提前了二十年。于是那个本为实际所有的人物俞二姑也相应地早出生了二十年左右。显然蒋氏是在运用艺术手法，让俞二姑的鬼魂鸟瞰一下汤显祖一生的宦程：她先到南京太常寺衙门，又去广东徐闻，途经梅关，听“古佛”言，知汤已升浙江遂昌宰宦并弃官归里。于是打回头，经南安，还瞻仰了杜丽娘的“葬地”梅花观，乃直往临川而去，这一长达十余年的行程，与汤显祖的官程几乎相等！

蒋氏在第三出“谱梦”中写汤显祖夫妇研讨《牡丹亭》，突出其“至情”的主题思想：

（生取曲本对坐同看，婢下介。生）

[过曲] 【金络索】（唱）春从想处归，爱向边缘生。生自何来，死又因何及。这情丝一线微受风吹，逗人花丛幽梦里。寻来寻去浑无迹，病重愁深只自知。难回避，仗花神老判暗扶持。可怜咱一个魂儿，可怜他一个魂儿，不再向亭中会。

（旦）这柳生一发痴得奇妙哩！

【前腔】（唱）心从好梦依，像自荒园拾。一朵花魂，紧紧跟随你，这珊瑚影渐移，下来迟，叫得他金蚕绕墓飞。（白）这《幽媾》、《冥誓》两篇比《惊梦》、《寻梦》时，愈觉缠绵凄楚也。（唱）愠得他红生腮斗春回体，漾得他喜透眉涡暖到脐。绸缪细，约来朝活转做夫妻。闪尸尸一个魂儿，软丢丢一个身儿，向泉下偎扶起。（唱）官人文心之妙，一至于此，只怕没有这等可意之事哟！（生）娘子，但云理之所必无，不妨情之所或有，管他则甚！（婢捧茶上即下。生）①

这两支【金络索】分别借“官人口中说杜女如许痴迷”和“娘子口中说柳生恁般旖旎”来介绍《牡丹亭》的情节，并突出了《牡丹亭》的“至情”主题，实际上也间接地在写蒋士铨对《牡丹亭》一剧的肯定与称赞。第四出“想梦”借俞二姑之口评价汤显祖，实际也是在写蒋士铨对汤显祖才华的赞誉：

（坐介）梅花落尽柳成丝，云雨荒台岂梦思？万古骚人心不死，文章做到还魂时。奴家俞氏，小名二姑，苏州娄江人也。年方十七，不幸双亲早逝，孤苦伶仃，依着一个养娘，读书度日。前日购得《牡丹亭》曲本，乃是江西汤显祖所著。看他文字之中，意旨之外，情丝结网，恨泪成河。我想此君胸    次，必有万分感叹，各种情怀，乃以一美人香草，寄托幽情。所谓嬉笑怒骂，皆是微词。咳！非我佳人，莫之能解。汤君哪汤君，你有这等性情了悟，岂是雕虫纂刻之辈。世上那些蠢才，看了此曲，不以为淫，必讥其艳，说你不过是一个词章之士，何异痴人说梦。那里晓得你的文章，都是《国风》、《小雅》之变相来哟！

【梁州新郎】（唱）春云无着，微风舒卷，摇曳文心幽倩。发挥奇妙，中藏万古情天。是你参寻知觉，打破虚空，笔下开生面。笑他虫儿求配偶，蚁儿旋，都向声闻结幻缘。（白）咳！但不识汤君是个古人，还是个今人，令我有生不同时之叹。（唱）男女慕，人天愿，无端魂梦随君颤，何必做，柳郎眷。

……………………

（小旦点头介）果然如我所料。（老旦）你如何晓得？（小旦）大凡人之性情气节，文字中再掩不住。我看这本词曲，虽是他游戏之文，然其中感慨激昂，是一个有血性的丈夫。他写杜女痴情，至死不变，正是借以自况，所谓其愚不可及也。

【锦后拍】（唱）他怎肯没来由，受人怜，守着这无暇白璧自安眠。靠天教活转，靠天教活转，只这些儿不许阎罗轻贱，御袍红那借丈人牵。（白）就是权相不死，终身不中，汤先生自有千古在。一个甲科，何足为先生重乎？可笑那杜丽娘呵！（唱）识见浅，要夫婿宫花双颤，险些儿被桃叶打散梦中缘。①

以上关目虽然都纯属虚构，却生动地表现了汤显祖借传奇来歌颂“情至”思想的反传统精神，也间接地道出了蒋氏对汤氏的赞许与心仪之意。

汤显祖和蒋士铨的人生态度无疑是儒家入世精神为主导的，其人格精神的突出特征是抱康济之志与守正不阿，这种作为典型文士的特殊情怀使他们时而愤世，时而无奈。既不满于现实，又不屈服于现实求和谐，以“世疑何伤，当自有不疑于行者在”②的信念立身行世，追求人格的独立。汤、蒋二人正是以这样耿直不阿、关心民疾、品行高洁的形象彪炳史册，令无数后人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