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悖谬
——从《城市的舞》简论穆旦的一类诗
摘要:本文先从解析穆旦的《城市的舞》入手,引出了他对都市文明、现代文明进行批判的主题。紧接着列举了穆旦同类题材的其他诗歌,进一步佐证了他对这个主题的理性思考和持续关注。最后指出他用汉语创作的这类诗歌,汇入了当时批判都市文明、现代文明的世界潮流,十分可贵。
关键词:穆旦、现代文明、理性批判
《城市的舞》是穆旦1948年4月所作的一首短诗,就当时的中国诗坛而言,这个题材是十分新颖独到的。
这首诗共三节,每节五行,在穆旦的诗作中,属于结构比较整齐匀称的一类。下面笔者将分节解读。
第一节,是比较好理解的,作者借用城市的一系列特点或者说是表象,即:迅疾忙碌的生活节奏、憋闷郁热的空气和生活氛围、潮水般川流不息的车辆、持续不断的噪音、一幢连一幢的高楼大厦,精炼又准确地向我们展示了什么是城市。在这一节末尾,作者描述了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的人与它的关系:“呵,钢筋铁骨的神,我们不过是寄生在你玻璃窗里的害虫”。城市是高大、强悍的,是具有绝对权威的“神”;人类不过是“寄生”在城市的“玻璃窗里的害虫”,是城市身上的附着物,它们是卑贱、微不足道的。这也暗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在城市这尊强悍的神面前,人类只能“鞠躬”臣服。这一句既准确概括了第一段诗的主旨,又自然地将诗情过渡到了第二段,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第二节诗笔者的理解思路是这样的:即先从段落中间(即“使我们生长的 是写字间或服装上的努力”)来入手,然后回到段落开头,最后再进行总观。通过这样一个思维的调整,也许能更透彻地把握这一节的诗意。在城市里,人们依靠在办公室或者写字间里规规矩矩的工作、依靠光鲜时髦日新月异的服装、依靠不断追求显赫的名声和头衔来生存、生活、生长,他们再也不依赖于泥土、阳光、水分、智慧这些本该是生命源泉的东西来生长。因此,虽然城市的大街从表面看是繁华灿烂的,是整齐体面的,但在这些大街上涌动的人的思想,却是空洞的,或者比较严厉地来说,这样的人群是没有思想的。在这种情况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城市就是一台冷酷无情的机器,城市中的人先是被磨掉个性和灵性,然后被磨掉勃勃的生机和激情,变得就像同一个模具里铸造出来的行尸走肉一样,也变得如同附着在城市身上的寄生虫一样,最终被磨成同一颜色的、毫无特点的齑粉。所以,总的来说,这一段是更深刻、更具体地揭示了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人与都市的关系,人类遭受压制、遭受异化的境遇被展示得淋漓尽致。
第三节开头,作者先提出了个问题——“哪里是眼泪和微笑”?我们知道,真实的生活,有血有肉的生活,必定是有眼泪和微笑相伴随的,如果我们进一步简单引申一下的话,“眼泪”看作是我们真实生活中的痛苦,而“微笑”则是欢乐。但是生活在现代城市里,这种代表生命真实的的眼泪和微笑又到哪里去寻找呢?工程师、企业家、钢铁水泥构筑成的工业文明、都市文明,不断展开向前推进、进一步发展的宏大愿望,而裹挟在这些愿望中的人类,是渺小微不足道的,他们无论如何挣扎,最后还是要在仓促中服从这种预设好的愿望,也可以说是为人类的生活已经设计好程序的隐形机器。这些愿望、这架机器虽然对一个城市的发达来说是重要和必不可少的,但它们对人类来说仅仅是欺骗,欺骗人类走进高楼大厦指挥的没有人性的、机械的、僵死的程序中去。然后,在这种预设好的机械程序中,在这种没有眼泪和微笑的不正常的生活轨道中,人类走向死亡。虽然有时候人们心底涌动不息的真实的生命欲望会发出诘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在不正常的轨道上就走向了人生的终结?但是,他们已经无暇来思考、无力来回答这些问题,因为他们已经被裹挟进了旋转循环不息的城市机器中,无以逃遁。在后两句里,形容词“动”和“静止”分别被打上了引号,笔者认为此处是个反语的修辞手法。“高楼指挥的‘动’的帝国”,其实质其实是僵死机械的;而“‘静止’有时候高呼”,这个“静止”其实是人类天生涌动不息的生命,是人类天然追求自由的本性,它在发出疑问和反抗。但是在城市这架循环运行、一手遮天的强有力的机器中,人类的这种疑问和反抗是十分微弱和无力的,最后只会被无情地吞没。##end##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是1948年4月。到此时为止,穆旦的确已经在中国的不少城市留下了短暂的生活足迹,比如北京、长沙、昆明、贵阳、重庆、桂林、沈阳、南京等。在当时的中国,除了上海,城市化的总体水平并不高。可是穆旦就是在这种中国的都市发展水平还比较凋敝落后的大的背景下,写出了如此丰满深刻、如此超越时空的作品,是相当先知先觉的。当然,正如马克思所言,“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 ,即文学艺术的发展并不与社会经济的发展保持同一性,但我们还是得承认穆旦把握人生把握生活的感觉是相当敏锐的。这对中国新诗的现代性感觉的发展、现代审美意识的生成,是有着重大的示范意义的。##end##
穆旦关注现代文明、都市文明异化人类的这种境遇,并不是始于这首《城市的舞》,而是早在四十年代初,他诗歌创作进入一个比较成熟的阶段之时,就已经开始了。
1940年2月,穆旦在《蛇的诱惑》一诗中,这样写道:“如果我吃下”“园当中那个智慧的果子”,“那时候我就会离开了亚当后代的宿命地,贫穷,卑贱,粗野,无穷的劳役和痛苦”,“我会微笑着在文明的世界里游览”。但是文明的世界就一定是“又平稳又幸福”的吗?绝对不是的,因为紧接着穆旦自己给予了否定:“我总看见二次被逐的人们中,另外一条鞭子在我们的身上扬起:那是诉说不出的疲倦,灵魂的哭泣。”在当时的中国,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卑贱、贫穷、劳役和痛苦中,有不少青年人因此都会想着要摆脱这种处境,向往着过上小资产阶级那种闲适安稳的“文明”生活:“戴上遮阳光的墨镜,在雪天 穿一件轻羊毛衫围着火炉,用巴黎香水,培植着暖房的花朵。”此时同样年轻、年方二十二岁的穆旦,他既看到了贫穷的物质生活所带来的痛苦,又更加清醒地看到了目迷五色的现代文明所伴随着的人类的精神危机:灵魂的疲倦和哭泣。以穆旦当时的生理年龄来说,这是对现代文明相当可贵的认识。
同年9月所作的《还原作用》一诗中,穆旦写有这样的句子:“八小时工作,挖成一颗空壳,荡在尘网里,害怕把丝弄断”,这跟《城市的舞》中“把我们这样切,那样切,等一会就磨成同一颜色的细粉”是同一层面的表述,都揭露了现代都市文明把人异化成了一种非人的物种、完全使人类丧失了自身的主体性这一本质,人类只是变成了现代都市文明的附属物,或者是现代都市文明这一机器压榨下一个被压扁的牺牲品而已。
1944年6月所作的《裂纹》一诗中,“从中心压下挤在边沿的人们 已准确地踏进八小时的房屋,这些我都看见了是一个阴谋,随着每日的阳光使我们成熟……新生的希望被压制,被扭转,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年轻的学得聪明,年老的 因此也继续他们的愚蠢,谁顾惜未来?没有人心痛: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这里穆旦同样揭露了生活在现代都市文明中的人类,在无形的压制下已经完全被改变,丧失了个性和活力,面目变得千篇一律的模糊,心性则变得自私、麻木、圆滑又愚蠢。本来他们应是改变明天的主力军,但是在现代都市文明的包围和异化下,早已失掉了创新和改造世界的信念以及力量。
1945年4月,穆旦在《忆》中写道:“在过去那些时候,我是沉默,一如窗外这些排比成列的都市的楼台,充满了罪过似的空虚”。“排比成列”跟“空虚”,在意义上本是相对的,此处却营造出一种荒谬之感:看似充实的城市,对心灵世界而言,只是一个充盈着空虚的外壳罢了。正如穆旦1943年《诗二章》里所描述的;“呵,这一片繁华……在它的栋梁间却吹着疲倦的冷风!”
1947年8月,穆旦写下了《隐现》这一长诗,“我们站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我们是廿世纪的众生骚动在它的黑暗里,我们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文明 我们有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 我们有很多的声音而没有真理 我们来自一个良心却各自藏起……每日每夜,我们计算增加一点钱财,每日每夜,我们度量这人或那人对我们的态度,每日每夜,我们创造社会给我们划定的一些前途 主呵,我们生来的自由失散到哪里去了”。现代都市文明的表面尽可能繁华灿烂,但它背后却是一片荒凉;它的表面尽可能光明耀眼,但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人类的精神世界却是黑暗混沌的。有了看似完美的机器和完善的各种社会制度,人类反而失却了文明,失却了精神的皈依地,失却了心灵的真实,失却了良知。夜以继日地,现代都市中的人类只是在追逐物质财富,只是在算计人际关系,只是在追求同样的人生目标。现代都市文明对人类心灵的异化和扭曲,不是显而易见了吗?所以,作者心灵才饱含着痛苦和挣扎,多次向神灵诘问:人类生来的自由、欢乐、衷心的痛惜失落到了哪里?这也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文明越来越受到外界的制约,受到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处境的制约,而且这些处境使我们越来越变得人人相似” ①, 简洁的话语却一语中的地道出了现代文明的弊病。
1948年4月穆旦写的另一首诗《世界》里,也清晰地反映了他对现代都市文明所持的怀疑和理性批判的思想:“他把贫乏早已拿给你——那被你尝过又呕出的东西,逼着你回头再完全吞下:过去、未来、陈旧和新奇。他不能取悦你,就要你取悦他,因为他是这么个无赖的东西,你和他手拉着手像一对情人,这才是人们都称羡的旅行。”多么可怕和可悲,在现代文明的压榨逼迫下,个体的人不但完全失掉自己的心性去做先前所嫌恶的事情,而且在群体眼中,这样的顺从才是正常和值得羡慕的。这无疑是对现代文明深刻的认识和巨大的反讽。
1976年,在穆旦生命的即将终结之际,他写下了《沉没》一诗。“身体一天天坠入物质的深渊……接着是努力开拓眼前的世界,喜于自己的收获愈来愈丰满,但你拥抱的不过是消融的冰山:爱情、情谊、职位、蛛网的劳作,都曾使我坚强地生活于其中,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虽然穆旦从1958年至1976年这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遭遇凄惨,没有权利再进行诗歌创作,但是他并没有陷于自己的个人遭际的痛苦中,而是尽量超越了这种形而下的苦难,对整个人类和现代都市文明继续抱保持着警惕和思索的态度。一俟有创作的权利,他立即将多年的思考付诸笔端,用现代文明搭造的“死亡之宫”这样振聋发聩的句子,向整个社会继续敲响着警钟。
通过对穆旦这一系列同主题诗歌的举例,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发现穆旦对现代文明一直怀有深深的警惕、理性的思考以及清醒的批判,虽然当时的中国现代文明并不很发达,虽然当时处于举国皆兵、全民抗战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虽然当时的主流文坛以浅陋粗糙的口号式诗歌为圭臬,但他以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深刻的洞察力、一个现代诗人敏锐的感受力,清楚地看到了现代文明所隐含的痼疾和弊病,他也以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一个诗人的执著的现实主义精神,一个人道主义者博大的胸怀,或隐或显,或正面或侧面,写就了这一系列揭露现代文明对人性进行压制、戕害和扭曲的诗篇。虽然对于当时的贫穷落后、内忧外患的中国,走向现代文明无疑有极大的诱惑性,推进现代文明也具有历史的必然性,但现代文明一定是完美无缺的吗?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人类一定是幸福快乐的吗?正如鲁迅质疑“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 ②的完美性和现实性一样,穆旦也质疑现代文明的完美性和至善性,拷问当时风行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现实性和可行性。汲取着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营养,尤其是爱略特、奥登这样世界级大师的诗歌营养,用形而上的哲学胸怀关照着自己的祖国,也关照着整个人类的一种生存处境,穆旦无意间使他的汉语诗歌艺术拥有了可贵、广泛的世界性。因此,即使当他所处的历史时代走向了终结,即使他的诗歌一直不受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欢迎而遭受压制,他的诗歌还是没有与时俱亡,而是随着政治环境的宽松和文化走向多元化的步伐,散发出它永恒的魅力,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和喜爱。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极其必然的现象。
现代文明对人类的异化,作为人类生存状态中的一种现象,其基本内涵是有同一性和相对稳定性的。泰奥德.阿多诺曾这样定义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人”:“人只是非人化和幻想性的意识形态” ③。尤其是当现代文明随着历史的步伐发展到今天,它对人类的异化日益严重,越来越成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反过来支配人类自己。人类丧失了自身的本质,丧失了主体性,丧失了精神的自由,丧失了个性,丧失了激情,人通过自身的活动反而变得与自身疏远、隔离、陌生。“人不再是自身的目的,人成了他人的工具” ④,人类的存在与发展变成一种自身的悖谬。
中国文学自新文化运动以降,鲁迅就是对现代文明做形而上的思考和理性批判的第一人。比如在1924年发表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中,他就这样说道:“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⑤。这虽然不是直接对现代文明的抨击,但也清楚地表明了鲁迅对现代文明所持的清醒的人文主义批判立场。自鲁迅以后,“新感觉派”的小说家们以及和穆旦同时代的其他九叶派诗人,一直也在延续着人文知识分子怀疑和批判现代文明和都市文明的传统。不过到了穆旦身上,无论是从文本质量,还是数量方面,这种怀疑和批判都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无论是从思想的深度上,还是从文字表达的圆熟的技巧上,都达到了那个时代的巅峰。而在同时期的西方社会,现代派作家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则是更为普遍和激烈的,比如爱略特、卡夫卡、尤金·奥尼尔等。而作为世界文学有机组成部分之一的中国文学,也因为鲁迅、穆旦等人的思考和创作,汇入了这一主流。尤其是在诗歌创作领域,穆旦以他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深沉又节制的感情、精湛的现代汉语表达,在批判现代文明的世界潮流中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
【参考文献】 |
①米兰.昆德拉 《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35页
②鲁迅 《野草.影的告别》,《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65页
③(德)泰奥德.阿多诺 《最低限度的道德》,1974年,105页
④(美)埃利希.弗洛姆 《健全的社会》,中国文联出版社, 1988年,93页
⑤鲁迅 《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