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的“残忍”破灭
——周冲形象意蕴探析
1934年,年轻的曹禺向中国话剧剧坛捧出了他的天才剧作《雷雨》,由此奠定了他在中国话剧史上的崇高地位。从此曹禺和他的蘩漪、周朴园、周萍、周冲们一起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半个多世纪以来,《雷雨》及其对《雷雨》的评说经久不衰,尽管见仁见智,但对其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巨大成功,人们还是达成了共识。而对周冲,这个年轻而猝逝的生命,人们的关注,似乎少了些。鉴于此,故写本文。
一、“夏天里的一个春梦”——诗意与浪漫
钱谷融先生说:“曹禺本质上是一个诗人”[1]。谈到《雷雨》的创作,曹禺自己说:“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2]《雷雨》就是一首诗,是作家作者以一颗高贵的诗魂借助诗意的人物诗意的语言抒写自己的青春和激情,熔铸了自己最初的爱和恨的长篇诗作。
在《雷雨》的八个人物中,周冲不是主要人物,却是剧中最明朗最富于诗意的一个形象,是与郁闷的“雷雨”氛围极不协调的“另类”,是沉沉黑暗中的一抹亮色。
他是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天真烂漫,有着美好的心灵。他爱他的父母兄长,爱他周围的人。像一块藏在污泥深处的璞玉,与这个家庭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他涉世不深,对社会和自己的家庭了解很少,有着孩子似的缥缈的幻想,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
在第一幕中他和繁漪关于他爱四凤有一段对话:
周蘩漪:……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周 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end##
周蘩漪:你不怕你父亲不满意你么?
周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周蘩漪: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周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面对自己的“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她 “最大胆,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周冲的表现是原初和本真的。没有门第观念,没有世俗顾忌,周冲的单纯、真挚使人感动。
在第三幕里,周冲到杏花巷十号鲁贵家,跟四凤有一段较长的对白。
周冲:……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我
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的引路人,我们的真
世界不在这儿。
四凤:哦,你真会说话。
周冲: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
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夭的早晨,
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
象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
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象一只
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
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
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四凤:我们?
周冲: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正干净、快乐
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的,没有……
(头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
周冲对着四凤诉说自己幻想的这段台词,如果分行写出,就是诗。它是全剧中最富有诗意的台词, 以鲜明的诗的节奏,生动地描绘了一个热情而稚气的青年的梦想。它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热情正直、富有同情心、正义感,渴望平等、自由,追求理想爱情的青年形象。天真幼稚的希冀,非愚昧,更非肤浅,如童话般美好,如诗般香醇。如此诱人的世界,身处苦海的人们谁个不向往?谁个不愿沉醉其中?它摆脱了家庭的桎梏,超越了冷漠与残酷,因此,值得为此忘却一切,甚至忘却自己。
这是一个关于“海、天、船、光明、快乐”的理想,这是周冲的“白日梦”!它们与他在此之前所说的“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恨只讲强权的人”,幻想着 “在这世界为人类谋幸福”及其他想资助四凤上学,同情鲁大海等一起构成周冲式的“童话和梦幻”。在《雷雨》人物水深火热的恩怨情仇中,周冲竟然做着超脱的梦。做梦的周冲与他的“童话和梦幻”显得那样不合时宜。但它属于周冲,属于青春。青春的梦想并不在乎实践与否,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生命的一种快乐和满足。诚如作家所说的,“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一个春梦”,“是一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2]。在周冲身上,寄寓了作家的浪漫气质和诗意理想。
二、“隐隐的”“汹涌的激流”——性格与理想
曹禺是个剧作家,也是一个饱含激情的诗人。诗人情感的丰富性、炽烈性、勃发性等特点在曹禺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自己巨大的热情甚或是全部灵智熔铸于《雷雨》的创作中,赋予艺术创作一片赤诚,这是曹禺剧作审美价值赖以存在的基础。他曾说,他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一种心理的作祟,一种情感在发酵。”创作中“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 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2] “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2]作为作者情感载体的人物,“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来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繁漪,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2]显然,在作者进入创作阶段的时候,并不是《雷雨》第二号人物的周冲却仅次于周蘩漪而较早进入作者的情感世界,这不能不说,在周冲这个人物身上,作者是倾注了浓烈的情感的。
曹禺爱周冲。在周冲的身上,寄托着曹禺童年的憧憬,以及他所留恋的一切。在周冲身上我们似乎也看到了作家自己的身影。他的生长环境、个性气质都与周冲有相似相通的地方。奇迹,往往生长在痛苦与梦幻的土地上。他也有个大家庭中,他回忆说:“我少年时候,生活上一点不苦,但感情上是寂寞的,甚至非常痛苦的,没有母亲,没有亲戚,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人,家里是一口死井,实在是闷的不得了。”“我从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心灵上是十分孤单而寂寞的。”[3]生母过早离世,父亲一生不得志,性格暴躁,全家终日笼罩在父亲的阴影里。这种沉闷压抑的家庭环境,注入曹禺童年心灵的是孤寂和苦闷,他只好逃避到自己的内心,像周冲一样满怀浪漫主义的激情和对生活的憧憬,终日做着他的“白日梦”。
关于曹禺的性格特征,我们可以从别人或他自己的记述中看到。“(曹禺)有时心不在焉,爱走神,性格内在,还有点浪漫蒂克。”[4]“曹禺的性格,本来就是罗曼蒂克型的,他那耽于遐想的习性,在恋爱上也表现出来……”[5]。 “他从来不是冷静的人,而是一个情绪十分敏感的人。”[5]“曹禺热起来叫人受不了,冷起来也叫人受不了。”[4]
再看他本人的陈述::“我这个人,你说性格内向,那也是真的。有点事痛苦极了。……你说是浪漫型,也有点吧!”[5]“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2]
南开中学的读书生活,使曹禺由混沌的少年步入富于自主意识的青年时代。他对现实人生有了强烈爱憎以及与之相伴而生的不平感、正义感。他后来回忆说:“那时已经读高中了,觉得顿时长大了,似乎对人生的意义有所追求,对社会也有更多关注了。” “我强烈感受到,活着要进步,要更新,要奋力要打碎四周的黑暗。”[5]
敏感、忧郁、耽于幻想、情绪化的曹禺将自己对社会的感受和认识,以雷雨般的方式强烈而分明地倾泻在他笔下的人物性格上。这一点在周冲身上表现得尤为充分。
如前所述,在作品第三幕中,周冲对着四凤热烈地倾诉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年轻的生命充溢着生机活力,他的梦,他的理想,如朝阳般穿越阴霾光照人间。这是年轻的曹禺对自己身处的封建大家庭里黑暗生活的怀疑和厌恶而对“家”外世界憧憬式的向往,反映了作家对自我生命的期待;他的不满和反抗是他爱和社会理想的体现,寄托着作家的人生理想,也呈现出曹禺为追求人生幸福追求生命自由而抗争的价值走向。曹禺正是借周冲的生命激情来实现自我人格中潜在的反抗愿望。周冲的蓬勃生命活力,与蘩漪的疯狂阴鸷、周萍的软弱颓废、四凤的单纯粗美一样,都是作家自我人格的一个侧面,是曹禺被现实压抑而渴望反抗与爆发力的体现。作家通过周冲让我们感到生命是如此的新鲜、净朗、芬芳,一如雨后的草原。在这个形象中,寄寓着曹禺对理想和康健豪迈、一无挂碍的蓬勃生命力的向往。他让我们触摸到生命的血肉,并以其独特的光与色,影响着作者与读者的心境。总之,周冲是作家曹禺的代言人,周冲不仅是烦躁多事的夏天里的一个春梦,也是作家曹禺心里的一个春梦。在周冲身上寄托着作家的情感和追求。
三、“宇宙是一口残酷的井”—— 美的毁灭的必然性
周冲是整出戏中最让人不忍心的受害者。他单纯、清澈,对爱情充满憧憬,对未来充满激情,他明亮的眼睛无法看穿社会人生的重重黑幕,他只是在幻想中构筑他“理想的堡垒”。当他“理想的堡垒”在“现实的重锤”下被砸得粉碎,年轻的生命在雷电交加中猝然逝去的时候,天地间正在上演一场极其庄严的“青春祭”。此情此景,谁能不扼腕叹息:多么年轻的生命!多么无辜的生命!
正像一切伟大的作家一样,曹禺在通过抒写人物寄托理想传达诗意情怀的同时,他又是真诚而清醒的,这就是要遵从艺术法则写出生活的真实、复杂与残酷来,尽管这对作家本人是残酷,亦或是自觉或不自觉的。从这样的角度我们再来审视周冲。他固然很美,如前所言。但于他而言,死亡是生命诗意所在, 作为生命的终结, 死亡并不可怕, 死亡或许是生命的永恒。“死, 对他算不得痛苦, 也许是最适当的了结”。对于周冲来说, 父亲的极端专制,鲁大海的满怀敌意, 母亲的自私疯狂, 使他一次次地体会着幻灭的悲哀。对四凤的爱,因为盲目,既是雾中花,又是水中月,注定没有结局。既然现实关闭了他通向理想之路的大门, 那么, 他只有死亡,将美留在人间, 死亡成为他生命的一种完成。死亡在这里,既是诗意的完成,也是狰狞和残酷的展示。
周冲非死不可吗?回答是肯定的。如果我们按照作品所述说的情节进行推理的话,就像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中对娜拉的预言,她“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一样,周冲在那个雷电交加之夜如若侥幸不死,他也必将“堕落”,那个诗意的周冲将不复存在。十多年后他就是又一个周萍,三、四十年后他就是又一个周朴园。
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从周冲所处的环境和他自身性格而言的。环境造就人,环境对周冲的意义不言而喻。再之,周冲性格中有这种变化的因子:小绵羊的驯顺和妥协。面对拒绝他的鲁大海,他认同了周朴园的道德秩序。“是我想不到的,我没想到我的父亲的话是对的”。在最后时刻,当繁漪将他拉出来阻止四凤和周萍的离开时,面对众人的目光和哥哥的责问,却没有昂首承认的勇气。“羊羔似的”、“退缩地”、“疑惑地思考地”说:“不不,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以至于繁漪气急败坏地说:“你一点也不像我,——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在这些时候,我们在周冲身上看不见反抗和叛逆的因素,他是父亲和那个环境的小绵羊。绕有意思的是,在周萍和周朴园的身上却可以看到年轻的周冲的影子。“在周冲的身上所演绎的故事恰恰弥补了周朴园和周萍过去的生活经历”[6]。
“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2]在周冲面前横着的是这样残酷的现实:如坟墓一样的周公馆,充斥着暴君父亲的淫威,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封建传统文化的规范要求在运行着。雷雨之夜的电闪雷鸣必然击打出一个全新的周冲。他的个人理想,包括爱情理想及其社会理想都将破灭。他的小绵羊式的驯顺和妥协决定了他会与环境妥协,从此坦然地按照传统文化的要求和指令,走在“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的因袭隧洞中,并最终成为周萍、周朴园。这样,那个诗意的理想的周冲就将远逝,这也是天地间真正的“残忍”!
参考文献:
[1]钱谷融.曹禺戏剧语言的艺术成熟.当代文艺问题十讲[C].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4.
[2]曹禺:雷雨·序[J].中国现代文学百家,曹禺[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7.
[3]曹禺.曹禺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4]田本相等.苦闷的灵魂[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
[5]田本相.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6]梁筱晶. 真与伪的转化—— 从周冲、周萍到周朴园[J].名作欣赏,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