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梦记》校注本两种述评
摘要:吴秀华的《汤显祖<邯郸梦记>校注》和 李晓、金文京的《邯郸梦记校注》,参考前辈的研究成果,倾其积年所得,在《邯郸梦记》注解领域作了诸多开创性的工作,并就某些注释问题提出了新的思路,以利前贤后学。两注本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它们的出版,反映了学界关于《邯郸梦记》研究的最新成果并嘉惠学人。
关键词:《邯郸梦记》;校注本;述评
《邯郸梦记》为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晚年力作,其集思想性、艺术性和哲理性于一体,是“临川四梦”中影响和成就仅次于《牡丹亭》的优秀作品。2004年前,《邯郸梦记》较有规模的整理惟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版徐朔方、钱南扬校点《汤显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钱南扬校点《汤显祖戏曲集》和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随着“别是传奇一天地”(焦循语)的《邯郸梦记》研究逐渐得到重视,其校注本也相继问世,如2004年11月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汤显祖<邯郸梦记>校注》(吴秀华著,以下简称吴注),2004年12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邯郸梦记校注》(李晓、金文京著,以下简称李注)。吴注和李注参考了徐朔方、钱南扬等前辈的研究成果,倾其积年所得,在《邯郸梦记》注解领域做了诸多开创性的工作,并就某些注释问题提出了新的思路,以利前贤后学。然两注各具特色,各有千秋,以下简略分析之。
一、关于校注的范围、体例和版本的选择与校勘
在确定校注的范围和体例方面,虽然吴注和李注各有侧重,但在一定程度上李注稍逊一筹。吴注和李注均收录汤氏《邯郸梦记题词》,吴注予以注释,以利读者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风格,而李注仅附其于正文后,并未疏通文义,是为一缺憾。另在校注的体例上,两注也有差异,吴注校注合一,一一列序,查检条目相对便利;李注则校注分列,但校记虽加以标识却未编序号,若该出绵长,初读之下,知某条校语所属尚费功夫,难以让读者开卷历然。
在版本的选择方面,李注优于吴注。两注均以明毛晋汲古阁本为底本,吴注的校本有以下五种:明天启元年朱墨本《邯郸梦记》(简称朱墨本);明崇祯年间独深居本《邯郸梦》(简称独深本);覆刻清晖阁本《邯郸记》(简称清晖本);清初竹林堂本《汤义仍先生邯郸梦记》(简称竹林本);清叶堂《纳书楹玉茗堂四梦曲谱》(简称叶堂本)。李注的校本除以上叶堂本之四种种外,尚有两种:有明金陵唐振吾刊刻《新镌全像邯郸梦记》(简称唐振吾本);民国初年暖红室刻《校正增图邯郸记》(简称暖红室本)。另李注曲牌、曲词参考叶堂本等予以校勘。就汤显祖《邯郸梦记》的版本而言,有明、清和民国初刻本,多达十多种,其主要的刻本在明万历、天启和崇祯年间。鉴于明万历玉茗堂原刻《邯郸梦》已佚,且虽今传有明万历年刻本《邯郸梦》二卷藏于北京图书馆,但也难定其为原本[1], 又明万历雕虫馆“藏改本”多窜改和柳浪馆“时本”疏于校勘,故唐振吾本可参校[2]。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版《汤显祖集》中的戏曲部分由钱南扬先生校点,“四梦”中惟独《邯郸梦记》未把明万历年间的刻本列为校本,这可能是囿于该本一时难以查检。吴注在前言中提及该本,而未列其为校本,恐亦有此因。而李晓、金文京先生于日本东京立命馆大学图书馆获此罕为世人所知且保留各本所不见的原作风貌的唐振吾本,并作为重要参考资料,审慎用于校勘,可弥补此前《邯郸梦记》校点中的缺憾。关于唐振吾本的借鉴价值,我们将在两注的校勘比较中来说明。##end##
以校勘论,吴注较为谨慎,但不重辨明是非,间或又有主观臆测之弊。和吴注相比,李注显果断,重是非曲直的判断,总体较为细密。
吴注为存面目,凡各本与底本之异文,无论正误,基本一一列出,一般不随便改动底本文字。但偶尔也有例外,参校本择善而从。如第八出《娇宴》之[33]条:“旦”字,原误作“贴”,据朱墨本、清晖本、竹林本改。若遇底本脱文或衍文,则据校本补或删。如第八出《娇宴》之[75]条:“生外末揖上马介”,据朱墨本补。再如第十四出《东巡》之[118]条:“戎装”下,原有“上”字,据朱墨本删。另遇校本有明显的错误,则予以指出。如第三出《度世》之[104]条:“替”字,朱墨本误作“賛”。又如第四出《入梦》之[2]条:“梁”字, 清晖本、竹林本、朱墨本均误作“梁”。在校勘过程中,吴注基本上采用简单的对校法,除此之外,如遇文字不通之处,则用理校法为多。不过,其使用理校法时,过于简略,考证缺失,有的条目需再仔细斟酌而定。如第四出《入梦》之[64]条:“切”字,应为“砌”。此条只需略举书证即可明晰。再如第三出《度世》之[55条]:“焦”,疑误,应为“庐”字。此条校勘值得商榷,实情可参李注“焦”条之注释。还有第十五出《西谍》[72]条的校勘,也难以让人信服。如遇前后抵牾,则使用本校法(仅一条),但又不改动底本的明显错误,过于谨慎,颇让人费解。参见第十五出《西谍》[54]条:“悉那逻谋反”四个大字,应是五个字。联系下一出木叶山出现的“悉逻谋反”的叶儿,可知此处衍一“那”字。此外,吴注还有些挂万漏一的失校之处。如:第三出《度世》[醉东风]“这些时蹬着眼下山头”之“蹬”字,应为“瞪”。总体而言,吴注校勘的面很广,方便学人查检,但不够精细。李注处理曲牌讹和字讹等径改,校本误者一般不出校,似乎有掠美之嫌,且不免让人疑窦顿生。就此而言,似有出校的必要。不过,李注重要的异文出校,倒未偏离校勘的正道。就疑难之处的校勘而言,李注注重结合多种校勘法,考辨正误,优于吴注。以下就《邯郸梦记》第三出和第四出作简要说明:
这两出需校勘之处不下六十处,李注校改其中十八处(其中径改三处,校改十五处并附校语),而吴注出校语五十七处(校改三处;两处理校却并未校改,见上文)。如第四出《入梦》[白]之“北通”及“满目萧然”,李注用他校法,据校本和范仲淹《岳阳楼记》原文改是,而吴注仍照底本“北近”和“满目潇然”。再如第三出《度世》[白]之“皓劫”:李注以为误,用理校法改定为“浩劫”;而吴注误以为“皓”通“浩”,并未出校。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当然,对于尚难确定正误之处,李注也用对校法,以存疑待考。
另外,李注以唐振吾本参校,解决了一些疑难问题,这是吴注所未能达到的。如对底本第三出《度世》[白]之“一会子”的校勘,吴注仅列“子”在朱墨本作“了”,而李注据唐振吾本改为“二会子”,以为底本和其他五校本皆误。这让人涣然冰释,详情可参李注对“二会子”的注释。再如第十四出《东巡》[斗双鸡]之“番军来炒”之“炒”字,吴注失校,而李注据唐振吾本校改为“抄”。另外李注以唐振吾本和其他注本共同参校,也校改了不少底本的错漏,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当然,由于李晓、金文京两先生所见唐振吾本并非原貌,故李注并未刻板照搬。如:第三出《度世》下场诗,唐振吾本与朱墨本四句全改,作“一驾祥云下玉京,临凡见度扫花人。大抵乾坤多一照,免教人在暗中行。”李注并未采信该本,而是据其他四本改定。
二、关于注释
汤翁对于文学创作,在内容与形式上,强调“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答吕姜山》);注重文学的时代性与创造性,认为“汉宋文章,各异其趣”(《答王澹生》),“道与文新,文随道真,情智所发,磅薄独绝,肆入微妙,有永费而常村者”(《睡庵文集序》);强调情为文学创作的动因,一为“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耳伯麻姑游诗序》),提出“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复甘义麓》),在他看来“昔人常因情之卓绝而为此,固足以传”;在表现手法上,体现浪漫主义精神,以为“既梦,无不奇幻”(评《奇梦记》云);推崇灵感给文学作品带来的神妙,认为“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上下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知”(《序毛丘伯稿》)。而“独有灵性者,自为龙耳”(《张元长嘘云轩文字序》)。其在“临川四梦”的创作实践中,一以贯之,自铸伟词,“脱尽今日文人蹊径”(袁宏道语),故其戏曲语言常常天马行空且纵横捭阖,融古今于一炉,既诗化又俗化,以致读者往往琢磨不透、无所适从,甚至恰恰作出背离原意的理解。因此,一个优秀的《邯郸梦记》注本务必注尊重和表现其中隐含的诗性精神和语言的个性化特征。诚如吴秀华先生所言:“戏曲校注是一项很不容易做好的工作,它不仅需要注者知识广博,能深刻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作品风格,还需要注者准确把握原著中的各种词语、典故,并给予恰当的阐释。”[3]
在《邯郸梦记》注释方面,吴注和李注是颇见功力的,只不过在注释风格上,二者各有所重。两注均尊重表现作者的创作意图,但注解方式有别。在注释方法的使用上,吴注重源流、重阐发;李注侧重注引汤显祖相关的诗文曲[4],对读者更深入地理解作品和了解作家不无裨益。
如第一出《标引》下场诗之“蠢卢生梦醒黄粱”句,是全戏的关键所在,两注均注解,但有明显不同的取向。李注“粱”:指黄粱梦。唐沈既济《枕中记》云:“卢生在邯郸店中昼寝入梦,历尽富贵荣华。梦醒,主人炊黄粱尚未书熟。”后世遂以“黄粱梦”喻虚幻故事。吴注“黄粱”:指黄粱梦故事。这一从唐·沈既济《枕中记》而来。故事写一书生名卢生者,在邯郸客店遇一道士吕翁,自叹穷困,吕从囊中取出一枕交给卢生,并说:“枕此当令子荣适如意。”卢生梦如枕中,享尽荣华富贵。时店主人正蒸黄粱米饭,卢生醒来后,饭尚未熟。卢生道:“岂其梦寐耶?”吕翁笑道:“人生之适,亦如是矣。”卢生恍然大悟,遂跟吕翁修道而去。在后世小说戏曲中吕翁变成了吕洞宾,而吕洞宾本人也经历过黄粱一梦之事。据《吕纯阳集》载,洞宾随钟离权一同憩歇于客店之中,钟离做饭,洞宾瞌睡,梦见自己荣华富贵,颇有权势。正在得意之际,忽因重罪被籍没,妻子流岭表,方兴浩叹,恍然梦觉。此时,“黄粱犹未熟”。其情节与卢生经历几乎相同。元人马致远等据此撰有《邯郸道醒悟黄粱梦》杂剧,敷衍吕洞宾的黄粱故事。后人多以黄粱梦故事,比喻虚幻不切实际之事。
“蠢卢生梦醒黄粱”句,李注只说明了梗概,点到为止,而吴注追本溯源,抓住了戏剧的核心所在,不禁让读者唏嘘不已,思绪万千。倘不详加说明,读者恐怕难深刻体会作者内心郁结与超脱缠绕的矛盾心态乃至作品的主旨等。而李注“以汤注汤”法,类似校勘法中的“他校法”,可谓别出新裁,能广搜旁证,曲径通幽。如第三出《度世》[八一]“没罗镜分金指度”二句就采用了此法。具体如下:罗镜,即“罗经”,亦即“罗盘”;分金指度,即点金引度。参见注[九]及吕翁上场白中钟离权度吕洞宾事。打向假,意谓摈弃以往的假人;所谓“假人”,即贰心小人。据《玉茗堂尺牍》之一,汤显祖《答王宇泰太史》云:“世之假人,常为真人苦。真人得意,假人影响而附之,以相得意。真人失意,假人影响而应之,以为得意……南都偶与一二君名人而假者,持平理而论天下之大事,其二人裁伺得仆半语,便推衍传说,几为仆大戾。彼假人者,国足以言天下事欤哉!然观今执法之去就,人亦未有以定真假何在也。”随方认取,随缘认取可度之人也。吕洞宾出世不离世,欲度尽天下有缘人。李注借汤文中“假人”敷衍,虽无过多言语阐述,但读者亦可感知汤氏苦于“假人”而身世浮沉之苦。倘使汤翁委曲求全,似不合其本性。人间的是非是否使其身心疲惫已是不言自明,其生发乘驾仙游之心亦在意料之中了。这条注引有“于无声处听惊雷”之妙。
另外,两注都重视体现作品的语言风格,无论雅俗语词,皆择需而注,且尤重引经据典,解释天文地理名词、名物典章制度,说明道教人物和用语、典故和唐诗宋词的化用。如第一出之“何仙姑”、“吕洞宾”和第四出的“檀郎”的注释,多方征引,考证严密。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就两注的差别而言,吴注对难以理解的古语、俗语和富有地域特色的口语词作了更为详尽的解释,为读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当然,两注也有个别不免疏漏或误注之处。
如吴注第二出《行田》之[30]“鞞”字条注释:刀剑鞘。此处用作动词。指用刀剑鞘拍打驴。此条注释有疏漏。此处之“鞞”,为名词活用为动词,译为“拍打”即可。释以“刀剑鞘拍打驴”,有“过犹不及”之嫌。又如李注第三出《度世》之[三四]“这底是”条:底,指示代词,此也。“这底是”,犹言这是;下文的“那底是”,犹言那是。此条对“底”的注释有误。倘如著者所言“底”指示代词,那解释“这底是”为“这是”和“那底是”为“那是”就显得比较牵强。近代汉语中的“底”,可做代词、副词和助词用。而此处之“底”,为临川方言中的助词,相当于“里”。“这”、“那”和“底”的结合,是文白语言的糅杂,带有明显的方言色彩,倘不熟悉临川方言,往往容易臆断或附会其中“底”的用法。
总体来说,两注还是瑕不掩瑜,各有所长的。
结 语
吴注和李注作为《邯郸梦记》校注本的开山之作,可谓筚路篮褛,以启山林。吴注和李注本的出版,反映了学界关于《邯郸梦记》研究的最新成果并嘉惠学人,但两校注本又有些许未毕其功之处,似为美中不足。
参考文献:
[1][3] 吴秀华.汤显祖《邯郸梦记》校注[M].河北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11).
[2][4] 李晓、金文京. 邯郸梦记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社,2004.(12)
The Introduce and Discuss on two Emendation and Annotation of Version about Story of Han dan Dream
Abstract:Based on their long-term study ,Emendation and annotation on Tang Xian-zu Han dan Dream Writed by Wu Xiu-hua and emendation and annotation on Tang Xian-zu Han dan Dream Writed by Li Xiao and Jin Wen-jing, Consult predecessor's research result, having done many start nature in annotation field. In their books, some annotation problem have been brought forward the new train of thought.Open and enlighten the people of virtue of the older generations and younger schol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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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y Words:Story of Han dan Dream; Emendation and Annotation of Version ;Introduce and Discu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