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科打诨 亦庄亦谐
——蒋士铨戏曲艺术探胜
蒋士铨以戏曲名世。在中国戏曲发展史上,如果说,明万历年间的汤显祖是昆山腔戏曲艺术的第一块里程碑,清康熙洪昇、孔尚任继之又掀起了第二次高潮的话,那么,清乾隆时期的蒋士铨则应是最后一座高峰。正如周妙中在《蒋士铨和他的十六种曲》一文中所说:“如果说康熙年间剧坛上有两个杰出剧作家——南洪北孔,我们也不妨认为乾隆年间也有两个杰出剧作家——东杨西蒋”。①而王永健在《中国戏剧文学的瑰宝——明清传奇》一书中则认为“与其杨、蒋并论,不如张、蒋相提”②。无论是与杨潮观并提,还是与张坚相论,都客观地反映了蒋士铨在清乾隆曲坛上的重要地位。蒋氏十六种曲中,《香祖楼》、《一片石》、《雪中人》、《空谷香》、《第二碑》、《冬青树》、《桂林霜》、《临川梦》、《四弦秋》九种,合称《藏园九种曲》(亦称《红雪楼九种曲》),最为后世称赏。
袁枚曾说蒋士铨“谐笑纵谑,神锋森然”,张埙也用“诙谐万古出风尘”来评价他,在蒋氏的剧作中可经常看见他的这种诙谐的本性。在他年轻时作的第一部剧作《一片石》中便有明显的表现,如第一出写薛天目打听娄妃墓在何处,那小丑扮的酒保回答:“在棉花市生药店里。说他的医道,极有名的,招牌上写着‘祖传内外大小方脉楼非木’”原来,酒保误以为薛生打听的娄妃墓是一叫楼非木的郎中之名。待薛生说他指的是娄娘娘后,糊里糊涂的酒保竟把他带到一个接生婆名叫刘娘娘的家里去了,薛生很惊讶,再一次声明他要找的是“宁王的娄娘娘”,竟又引发出接生婆的哭诉:“弗错。我有个老姐姐,嫁在宜黄,今年混塘里滑浴浸煞哉。你要见做啥个?”这一下可把薛生搞得啼笑皆非。这种诙谐的写法使得剧中的喜剧气氛倍增,而且有利于情节的进一步发展,所以剧中借薛生的口说:“这样事,原不该向俗人采访,此间方伯钱公,襟怀风雅,极肯表识古迹。明早以此告之,求他着一官儿细访,自然明白。”于是自然而然引出下一出“访墓”。③再如《临川梦》“抗疏”出中的一段“(丑)老爷请茶,咦,老爷今日填词,为何穿起冠带来?(生)我在此写本。(丑)敢是要学杨继盛老爷么?(生)正是。(丑)如今没有严嵩,又参那个?(生)狗才多讲,还不进去!(丑)老爷弗要管闲事,你终日做曲子,天下事无非是戏,何必认真!(生)呔!还不走!(丑)这顶纱帽要出脱了。(做鬼脸下)”作者通过细腻生动的科介淋漓尽致地从侧面反衬出汤显祖星变上疏的无畏精神。##end##
蒋士铨在剧作中经常运用插科打诨来调讥某类人物或隐含某种寓意在内。如《雪中人》第四出“占茶”中所写:
【销金帐】萑苻顶礼,养贼全凭你。保良民原未知。一任恁般愁叹,恁般悲涕。只是装聋作哑,暗里周旋我辈。这一盏清茶,领受非贿。神人一般,一般孳孳为利。
【前腔】腌臜可鄙,是个糊涂鬼。手持戈,头戴盔。为甚这般懒惰,这般聋瞶。纷纷祷告,祷告全然不理。就吃一杯清茶,还算便宜你。昏昏怎生,怎生尸居这位。
表面上是在骂所祀非神而骨子里却是在骂一班尸位贪利的地方官员。《空谷香》第二十四出“心梦”:
(鬼)吴良,你如何做官,弄得如此光景?(净哭介)为儿孙要积铜山大,媚权奸但觉冰山怕。虐黎民不信刀山架。(鬼)当日人家说你不是好官,你心下如何?(净)始初也还知道惭愧,久而久之,觉得自己不负朝廷,不负百姓了呢。(鬼)这是什么缘故?(净)不过死了良心,丧了廉耻,且图目前受用而已。(鬼)你昔年读的书,难道忘了不成?(净)古来大学问的人,尚且奸贪万恶,靠我抄写时文的人干的甚事。且自幼破蒙,先生说道:“学生用心读书,将来好中举人、进士,做了官,好买田造屋。娶妾养戏。”这些话听肚子里,后来见别人谈圣贤道理,便一句不能入耳,反骂他是书呆、废物,不如我巧宦能员。
这是写官吏的尸位素飨并讥讽当时的教育陋习。又如刻画那些名为高人实是贪名利者的丑恶嘴脸:
(净披巾素窗苍髯扮隐士上)……年未三十,焚弃儒冠,自称高隐。你道这是什么意思?并非薄卿相而厚渔樵,正欲藉渔樵而哄卿相。骗得他冠裳动色,怎知俺名利双收。……以此废些银钱饭食,将江浙许多穷老名士,养在家中,寻章摘句,别类分门,凑成各样新书刻板出卖。吓得那一班鼠目寸光的时文朋友,拜倒辕门盲称瞎赞,把我的名利,传播四方。而此中黄金白糨,不取自来。你道这样高人隐士,做得过做不过?……即使天下后世有人看破行藏,又当不得我的书画实在精妙,他们也不忍一笔抹倒,何况我的香火子孙布满艺林。这一个隐逸之名,真个安如泰山、稳如磐石也。
这种“高人隐士”在古代小说戏曲中,大概还可以见得到,但没有蒋士铨写得这样具体透彻。无怪乎钱百泉评曰“一篇供状,字字从肺肝流出。”再如《一片石》第二出“访墓”写塾师向门生逼索钱财,写得惟妙惟肖:
(末破巾服揉眼欠伸上介)好睡好睡。是那个在此喊叫?惊了我的昼寝。(见揖介)呀呀呀,原来是老师。(中净)吓,你是钟年兄,三年不见你的面,只道你做了有颜回者,好学不幸,谁知在这里为宰予也。于予何诛?(末)不瞒老师说,门生住在沙井,过江不便,又家寒,没有贽仪,所以不敢来见。(中净作色介)岂有此理!宗师月课甚严,岁考在迩。我老师清淡衙门,也要打点打点。不要做春梦尚未醒呢。(末)可怜见,求老师体谅些。门生今年正月,才到这阳明祠做生意,不信请看神龛上挂的招牌,上写着“待时子卦命”。等门生发迹了照每年考数,纹银库星,一总算清补上罢。(中净)什么话!年兄是个禀生。再过二十年,必定也是要儒学副堂的。大家高雅些,知趣才好,不要这样欺负老头儿。可知道我们做老师的,就同生姜一般,越老越辣,不是容易吃得的呢 。……难道将有用之钱,去换些无益之命?(末)这等说,老师今后是要钱不要命的了。只好求宽罢。(中净看末,叹气介)咳!这个样子,所谓“穷斯滥矣”者也。你要明白,不是我小气,这叫做情理难容。只要你有良心,难道此刻就逼了你的性命不成。也罢,我有一件心事,烦你打个卦,如准了,就把三年积欠规礼折算,免了你四十分之一。(末)这是如何算法?(中净)吓!你三年规礼,每次一钱,该欠三钱头。今做四十分算,免了你七厘半。你打一个卦,只要五个大钱,照时价,难道亏了你么?(末)如此,邀恩豁免七厘半,感戴不尽。
借师生口中说出邀恩豁免七厘半的话,以调讥豆大的皇恩,具有讽喻之旨。朱湘对此极为称赏:“全曲不过四出,喜剧部分倒占去了一大半,这种现象是蒋氏以后的曲子所无的。并且第二出中,对于‘豁免七厘半’这种豆大的皇家恩典加以嘲笑,在当时雍正死不多久高压的专制政策还没有销歇的那种时候,这种大胆的公开讥笑,真能算是一种破天荒的举动”④,所评略是。最为逼肖的是《香祖楼》第十二出中写赌徒的一段对白:
(中净)娘子,一千两头昨日完了,怎好?(丑)怎么就完了?我每日 劝你不要赌钱,你不肯听,非要弄到这个田地才罢。(哭介)天哪!我好苦命那!(中净)咳!银子是人挣的,有甚稀奇。我去赌场上,原想赢别人的,谁知如此?总是运气未到。耐烦些,等我交了运,自然日进斗金。(丑)天杀的,你心肠不好,还有甚好运交得?却在此哄老婆。我只问你,那赌场上有甚滋味,你这等着迷?(中净)这个滋味难以形容。我大概说说你听:纸牌上手,心坎生花。骰子落盆,眼光出火。岂但三飨不想,并且百病俱消。凭他狗腿鸟鳖,不异至亲好友。任你炎天雪夜,都忘食少衣单。正人遇见,也知略略羞惭;苦口相规,亦觉微微感动。转身依旧,皆因难改贪心;过耳即空,乃是天性败种。
这一段对白,不仅诙谐有趣,而且包含着讥刺讽骂。至于《一片石》、《第二碑》中的土地夫妇、《冬青树》中的蹇材望,更是诙谐的典型人物。先看《第二碑》中的描写:
(中净)妈妈,我和你看守娄娘娘坟墓多年,蒙他说我们有功,应当保举。玉皇大帝敕下天曹议叙,于是乎我就纱其帽,你就凤其冠,好不体面。也要穿戴起来,不可妄自菲薄。(净)如何,若依你那时节要告老回去,焉能得此冠带荣身。大凡做官,总要耐烦些,自然终有好处。(中净)承教了。(各换衣冠介)这两日娄娘娘墓道新修,十分壮阔,恐有仙客来贺,同你去把滕王阁打扫打扫如何?(净)当日娄娘娘在阁上赏端阳,差你打扫,你便使性子。怎的今日勤谨起来?(中净)咳!做官的人巴结得有些出息,有些起色,自然高兴。从前懒惰,一则是年幼无知,一则是受恩未重。如今有了品级,怎敢不出力报效。
在这段对白里,官场的陋习、下僚的奉承等等都在作者亦庄亦谐的笔调下表露出来。故而吴梅说:“《一片石》、《第二碑》中土地夫妇,最为绝倒。曲家每不善于科诨,惟此得之。”⑤再看《冬青树》“纳款”出写蹇知府的一场戏最为滑稽可笑:
(丑冠带上)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下官湖州太守蹇材望,四川人也,起家黄申,性爱青蚨。闻得北兵将到,不免打起精神,做一个正人君子。有理,有理!左右取牌子一根来。(书介)大宋忠臣蹇材望。来来来,再取我那送终本钱来。(杂取银上)老爷,因何把两个元宝凿上两个孔窍?(丑)取一条绫子来穿在里面。(书介)有人收我尸首者,以此银送为埋葬之费。(杂)老爷难道真要做个忠臣么?(丑)狗才,元兵一到,我就投水而死!(杂上)报,报,报!元兵已打破南门,进到骆驼桥下了。(丑)阿呀呀,这却怎么了!……(丑)如今没法了,只好拿了官衔手本,迎接去罢!(杂)爷才说,要投水做忠臣,怎变了卦!(丑)狗才,不过说罢了,投在水里,可不灌杀了!况且六君子中,黄镛、曾唯都降了,陈宜中做宰相也逃了,靠我这个不通进士,摆个甚的架子?快去跪道伺候,若得一官半职,岂不依旧兴头起来?
湖州太守蹇材望先是以死殉国,可事到临头,却急忙拿起官衔手本跪接元军,在他和“杂”的对话中,竟为自己的投降找到了三条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是投在水里,可不灌杀了;二是六君子中,跑的跑,降的降,靠我摆个什么架子;三是若得一官半职,依旧兴头。最后果然捞了个知州,唱着他的新诗“道旁一跪,马头双泪。遗体不曾伤,忠孝两无愧”笑咪咪地下去了。贪生怕死之徒的那一幅厚颜无耻之相在这嬉笑怒骂中给揭示得入木三分。
总之,蒋士铨剧作中的这种种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情趣盎然,对于时俗弊病的揭露和针砭,可谓入骨三分,发人深思。日本青木正儿在其论著《中国近世戏曲史》中就说:“孔之《桃花扇》与洪之《长生殿》并为清代戏曲双壁,为艺苑定论,古来有‘南洪北孔’之称。”“(蒋士铨)当可推为乾隆曲家第一,其后无能追踪之者,其享盛名也亦哉!”⑥,并在《中国文学概说》一书中再一次说道:“在清初康熙间,亦是作者辈出,洪昇的《长生殿》与孔尚任的《桃花扇》,可为双壁。……乾隆间蒋士铨之《藏园九种曲》中,佳作不少,然戏曲以他为殿军,从此转向衰运,没有可观之作了。”⑦仅从上面所论及的蒋氏戏曲艺术性来看,蒋氏“乾隆曲家第一”、“雅部殿军”的称誉,亦实至名归。
参考文献:
①周妙中点校《蒋士铨戏曲集》第6页,中华书局1993年2月版。
②王永健著《中国戏剧文学的瑰宝——明清传奇》第268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年11月版。
③周妙中点校《蒋士铨戏曲集》第354-356页,中华书局1993年2月版。以下凡引蒋氏剧本皆出自该本,不再一一出注。
④上饶师专编写《蒋士铨研究资料集》第146页, 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⑤吴梅著《吴梅戏曲论文选》第181页,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
⑥青木正儿著、王古鲁译《中国近世戏曲史》第383页,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
⑦青木正儿著、隋树森译《中国文学概说》第141页,重庆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