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洁中的性色彩——元代神仙道化剧仙女形象新论
内容提要:元代神仙道化剧描写了众多的仙女形象,她们不食人间烟火,清虚而圣洁。然而,她们同时却又表现出了另一截然不同的形象特征:向往人间两性欢娱,迷恋红尘男女之情,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性色彩!我们认为,这一奇特的戏剧现象在神仙道化剧中的出现,是道教女仙信仰对元杂剧产生深刻影响的结果。而在道教女仙信仰的视角中,神仙道化剧仙女形象性色彩的意义也发生了一种深刻的转化:从世俗情欲转换成为了神圣仙道的象征。
关键词:神仙道化剧 仙女形象 性色彩 女仙信仰
在现存的元代神仙道化剧中,描写了仙女形象的作品就有七种,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正面描写的仙女多达十九人。这些上界仙女,或侍奉在西池王母殿下,或逍遥于瑶池之上,她们不食人间烟火,清虚高傲,飘渺朦胧,笼罩在一片神圣的光环之中。即使是地上的鬼仙,也同样纯洁无暇,“五世为童女身,不曾破色欲之戒”[[1]](P.1322)。但是,如果更为仔细地研读作品,我们就能发现,这些冰清玉洁的仙女们在展示其圣洁神圣的同时,却又同时表现出了与此截然不同的另一特性:向往人间两性欢娱,迷恋世俗男女之情!在她们身上,弥漫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性的色彩!
神仙道化剧对于仙女形象性色彩的表现方式是有所不同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方式是思凡模式:上界仙女们因不耐仙界的孤寂冷清而向往红尘人间,并最终下凡,在世俗的男女欢情中痴迷沉醉,不能自拔。例如,在《铁拐李度金童玉女》和《瘸李岳诗酒玩江亭》两剧中,不耐仙界形影相吊的仙女们就因“一念思凡”被贬谪而如愿地来到人间,化身少女、与人配为夫妇,享受着夫唱妇随的绸缪恩爱,并坚决地拒绝了神仙的度脱,拒绝了“乘苍鸾、跨彩凤”[1](P.1095)的仙界诱惑。《沙门岛张生煮海》中的瑶池玉女则因思凡而成为了海仙,这位容貌艳丽的仙女朝思暮想的是她在海边偶遇的秀才张生,是如何嫁与他为妻,“学吹萧同跨丹山凤”[1](P.1704)。《刘晨阮肇误入桃源》中的两位紫霄玉女,同样也禁不住红尘情感的诱惑而凡心萌动,从天界被贬降临到了凡间的天台山桃源洞。她们不仅没有因离开了仙界而后悔,反而开始了对于世俗欢娱炽烈、大胆的追求,并最终如愿以偿地与上山采药的刘晨、阮肇成就了两性之好:“ [随煞尾]……身在天台花树丛,梦入阳台云雨踪。准备着凤枕鸳衾玉人共,成就了年少风流志诚种。”[1](P.1359)对于这些思凡的仙女而言,世俗人间,男女欢娱,才是她们生命的的真正寄托,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论:“一若脱去人间,长生不老即在虚度岁月”[[2]](P.645)。如果说思凡模式对仙女性色彩的表现经过了贬谪这一关目的铺垫而显得曲折隐晦、有所忌讳的话,《马丹阳度脱刘行首》和《老庄周一枕蝴蝶梦》则对此进行了一种简洁而直白的描写。在《马丹阳度脱刘行首》中,那个五世不曾破色欲之戒的鬼仙,托化到人间成为了莺花阵中的行首,她凭借“杨柳腰肢,海棠颜色”,“穿金带银,偎红倚翠”[1](P.1325),在云雨乡中享受着青春的欢娱,再三坚决拒绝神仙的度脱。而《老庄周一枕蝴蝶梦》中的仙女们,为使庄周“花里遇神仙”[[3]](P.388),醒悟大道,竟然直接化身为世俗妓女,围绕在他身边,极尽妖娆风流之能事……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神仙道化剧所描写的众多仙女,无不与世俗男女之情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无不浸染上了一层或浓或淡的性色彩。她们既是上界神圣的仙女,又是人间痴情的少女,在她们身上,世俗与神圣这一截然不同的两种特性,竟融合在了一起。我们认为,这样一种奇妙的戏剧现象在神仙道化剧中的大量出现,当然不应该被视为元杂剧创作中的一种无意或偶然,其背后,必定有着某种深厚的宗教观念的影响和制约,而这种决定着神仙道化剧仙女形象塑造的宗教观念,正是道教独特的女仙信仰。##end##
神仙信仰本是我国一种历史久远的宗教文化现象。古代的神仙方士们希望通过访仙服药以及精神身体上的修炼,或白日飞升或死后尸解而登临仙界,以获得生命的永恒。后来兴起的以贵生为宗旨的道教,不仅继承发扬了这种原始的神仙信仰,还进一步将它与道教女性崇拜观念相结合[①],从而形成了道教独特的女仙信仰。道教女仙信仰认为,女性不仅是道教神仙谱系中的重要组成,而且往往比男性更为接近“道”的境界,更能体悟“道”的精神,更具有成仙的天资以及与神灵交流的能力[②]。道教女仙信仰首先在道教神仙传记中得到了确立。葛洪《神仙传》就第一次以女仙列传的形式记下了太玄女、西河少女、程伟妻、麻姑、樊夫人和东陵圣母六位女仙的事迹。至唐代,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则专为女仙立传,收录了109位女仙传说,开了女仙集传的先河。其后,元代浮云山圣寿万年宫道士赵道一所作《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后集》,也是一部女仙集传,其所传女仙一百二十一位,清代道士王建章又修《历代仙史》,记女仙多达一百三十三位。通过仔细阅读这些卷帙浩繁的神仙传记,我们不难发现,这些道教女仙除了长生久视、永远青春靓丽之外,还普遍具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特性——强烈的性色彩!例如,太阳女朱翼,能“寅龙申虎之术”,故虽攀二百八十岁,却“颜如桃花,口如含丹,肌肤充泽,眉鬓如画,光彩射人,视之如十七八者”;太阴女赢金,知“补导之要”、“蒸丹之方”,每逾二百,仍有“小童之容”[[4]]。而本是凡间女的女丸,因得到《素书》五卷并依《素书》行事,“纳诸年少,饮美酒,与止宿,行文书之法。如此三十年,颜色更如二十时”[[5]],遂最终修炼得道登临仙界;穆公之女弄玉,则与夫君箫史同在凤台,夫唱妇随,吹箫引凤,“居数年”后,飞升仙去[[6]]。太玄女则有感人生短促而行访明师,终“得玉子之道”,“颜色益少鬓发如鸦,忽白日升天而去。”[[7]]作为天下女仙之首的西王母,更是养阴得道,“天姿奄蔼,灵颜绝世”[[8]],宛如处子……那么,这些圣洁的女仙们,为什么都会浸染上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性的色彩呢?我们认为,这是道教仙道理论与房中术思想相结合的必然结果。房中术本来只是中华民族一种古老的养生思想,它强调以节欲、恬淡、守静等养生原则来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而在房中术理论中,女性则往往被视为房中修炼的始作俑者甚至是导师,例如,最早的房中术文献《玄女经》和《素女经》,就记载了女神教给黄帝交接之道。当以重生为宗旨、追求肉身成道的道教兴起以后,就不仅将这种古老的养生术纳进了自己的信仰体系之中,并逐渐把它视为了神仙道修炼中一种不可或缺的手段[③],同时,还秉承原始房中术思想,认为女仙在房中修炼中更懂得“补导之要”,更具主导性。就这样,在道教女仙信仰的理论视角中,女仙、房中术和仙道修炼这三者之间,就具有了一种深刻的内在联系:房中术被视为仙道修炼的必然门径;女仙则是这种修炼的积极参与者和主导者;而作为世俗欲望代表的性色彩,则转换成为了仙道境界的象征。对此,陈樱宁先生有深刻的分析,他在读了《化声册》中“花前月下,拥妓消愁,极心理之放诞,亦极人间之乐事”后写道:“花酒二字,神仙家另有别解。读《吕纯阳敲爻歌》云:‘色是药,酒是禄,酒色之中无拘束。只因花酒悟长生,饮酒戴花神鬼哭’。又云:‘酒是良朋花是伴,花街柳巷觅真人。’又云:‘仙花仙洒是仙乡’。……张三丰《无根树》云:‘无根树,花正清,花酒神仙古到今。……打开门,说与君;无酒无花道不成。”[[9]](P.259)
在元杂剧中,以宣扬道教义理为旨归的神仙道化剧,自然也就受到了道教女仙信仰的深刻影响。我们认为,正是道教的女仙信仰,直接制约、决定了元代神仙道化剧仙女形象的塑造,并赋予了她们性色彩的形象特征。而在道教女仙信仰的影响下,神仙道化剧仙女形象性色彩的涵义也因此而发生了一种彻底的转化:从世俗层面上的性恋之爱、男女之情,转化成为了道教仙道境界的一种象征,具有了神圣的仙道性质。对于这样一种奇妙的意义转换,作品本身从以下两方面予以了形象而准确的揭示:
一,仙女形象性色彩的本源在于仙道境界。仔细阅读神仙道化剧对于仙女性色彩的描写,我们就能不难发现,萌发具有晦涩性色彩的“一念思凡”的主角,完全是一群生活在仙界、与红尘无涉的上界纯洁的仙女;而“一念思凡”发生的地点,无论是蟠桃会、瑶池会,还是西池王母殿下,也都是与尘世无染的圣洁仙境。这样的关目设计就充分表明:仙女身上那层挥之不去的性色彩,与世俗红尘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相反,它完全是来自仙女自身的欲望,其真正的源头,正是道教神仙境界。仙女性色彩与仙道之间,在本质上具有一种内在的同一性。如果说上述思凡模式对仙女性色彩与仙道之间同一性的表现还比较晦涩的话,那么,《老庄周一枕蝴蝶梦》则对这种同一性进行了直截了当的揭示:“[冲末扮蓬壶仙长上,云]……传玉帝敕命……差小圣倾着风花雪月四仙女,先到杭州城内,化仙庄一所,卖酒为生,着四仙女化为四个妓者,等侯庄周来时,先迷住他,待太白金星到时,自有点化处。”[3](P.379)为了度脱老庄周,仙女的身份在瞬间即发生了惊世骇俗的转换:从上天圣洁的仙女直接变成了世俗红尘里的妓女!这样一种突兀的角色转换,不仅不是缘于世俗欲望的影响,反而来自上方神仙的有意安排,是仙女自身丰富特性的一种不假外求的流露。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仙女所表现出的性色彩,深深地根植于圣洁的神仙境界,是仙女、仙界内在特性的一种自然彰显。仙女形象性色彩的本源,即在于仙道境界自身。
二,亲历世俗情欲成为了仙女登临仙界的必经途径。在对仙女的描写中,神仙道化剧还普遍设置了这样一种关目:遭受贬谪的仙女,必须到世俗红尘里走上一遭,偿还了所谓的业缘宿债之后,才能够重新登临仙境。例如:
《铁拐李度金童玉女》:“[王母诗云]……为因蟠桃会上,金童玉女,一念思凡,罚往下方,投胎托化,配为夫妇。他如今业缘满足,铁拐李,你须直到人间,引度他还归仙界,不可迟也。”[1](P.1093)
《瘸李岳诗酒玩江亭》:“[东华云]……贫道因赴天斋以回,为西池王母殿下,金童玉女,有一念思凡,奉当罚往酆都受罪。上帝好生之德,着此二人,往下方酆州托化为人。金童乃是牛璘,玉女是赵江梅。恐防此二人到于人世之间,恋着那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迷却仙道,您八仙之中,可差那一位下方度脱此二人去。”[1](P.883)
《沙门岛张生煮海》“[外扮东华仙上,诗云]……为因瑶池会上,金童玉女有思凡之心,罚往下方投胎脱化。金童者在下方潮州张家托生男子身,深通儒敦,作一秀士;玉女于东海龙神处生为女子。待他两个偿了宿债,贫道然后点化他还归正道。”[1](P.1703)
很明显,这里所谓必须男女两人共同偿还的“业缘宿债”、“到世俗红尘里走上一遭”等等,其真实含义就是指到世俗红尘中经历一番性恋之爱,男女之情。而这一切,竟是不可思议地来自上方神仙的特意安排。在作品中,这种安排甚至还从上界延伸到了凡间。例如,在《刘晨阮肇误入桃源》中,仙界两位紫霄玉女因凡心偶动而被降谪到了尘寰,为了使她们能够重登仙界,上方神仙们不遗余力地为她俩仔细搜寻匹配对象,最终才找到了天台县的刘晨和阮肇:“此二人素有仙风道骨,……今日必上天台山采药,不免将白云一道,迷其归路。却化一樵夫,指引他到那桃源洞去,与二仙子相见,成其良缘,多少是好。”[1](P.1353)自然,享受到了人间的两性之好,经历了世俗中的男女之情,她们也就能够顺利地重登上仙界:“神仙眷属依然匹配,三年后行满功成,赴蓬莱同还仙位。”[1](P.1367)而对于那些并不向往人间性爱的女仙,在神仙的眼中,也必须偿还这样的“宿债”。例如,《吕洞宾三度城南柳》中被吕洞宾从仙界带到凡间来的仙种小桃,在他的安排下先与妖、后与人成就了夫妇之道:“(吕洞宾)[饮酒啖桃科,云]……我恰才吃的这颗桃,本是仙种,我将桃核抛于东墙之下,长成之后,教他和这柳树俱成花月之妖,结为夫妇,那其间再来度脱他,也未迟哩。……[旦扮桃花精、净扮柳树精同上][桃云]妾身乃天上仙桃,此乃城南柳树。昔日吕洞宾师父到此,有意度脱遣老柳,将我种向邻墙,与老柳配作夫妇,以此成为精灵。”[1](P.1187)这里,对于小桃重登仙界之路,吕洞宾予以了明确的说明:先与柳树配作夫妇,方可成人;再与老柳结为夫妇,再可成仙。而《马丹阳度脱刘行首》中那位“五世为童女身,不曾破色欲之戒”的鬼仙,为了得到度脱登临仙界,居然被神仙安排托化成为了人世间行首:“[旦扮鬼仙上云]妾身是唐明皇时管玉斝夫人,五世为童女身,不曾破色欲之戒。……在此山角下三百余年也。……师父,度脱鬼魂咱。……[正末云]若要度你呵,你可下人间托生做女子,还了五世宿债,然后方可度你成道……[正末唱][赚煞尾]我着你托化在雨云乡,还宿债在莺花阵。”[1](PP.1322-1323)
结合道教独特的視世俗情欲为达道大法的女仙信仰,我们就能够明了,为什么上界仙女们降临凡间亲历性爱情欲,竟都是神仙们的有意安排;也能够明了,为什么作为世俗情欲象征的性色彩,不仅没有受到神仙们的鄙视和抛弃,反而成为了通往神圣仙道的正道,成为了仙女重新登临仙境所必经的途径!借神仙形象吕洞宾之口,神仙道化剧对这种关目设置所蕴含的情欲与仙道在本质上的同一性予以了毫不隐讳的、直截了当的揭示:“且教他酒色财气里过,方可度脱他成仙了道。”[1](P.1190)
通过对仙女形象性色彩道教意蕴的分析,我们看到,不仅一般的道教义理如度脱、道化等,对神仙道化剧有着广泛的影响,即使是道教理论中相对深奥、生僻的观念如女仙信仰,也对神仙道化剧的形象塑造和关目设置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道教文化对于元杂剧艺术的深刻影响,也感受到了宗教文化与元杂剧之间所存在的深广的文化因缘。可见,对包括道教在内的我国古代宗教文化全面、深刻的把握,不仅是我们深刻理解仙女形象性色彩道教意蕴、准确解读神仙道化剧仙女形象的前提,也是我们正确把握元代杂剧艺术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思想基础。
参考文献:
[①]女性崇拜是道教文化体系中一种历史久远的思想观念。例如,早期道教最重要的经典《太平经》,不仅在思想上承袭了《老子》的主阴思想,认同其贵柔守雌的价值取向,并更为重视“阴”、“雌”、“女”的价值:“夫天地之生凡物也,两为一合。今是上天与是下地为合。凡阳之生,必于阴中,故乃取于此地上人也。” (王明.《太平经合校》第652,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沿着这样的理路,道教便逐渐形成了以贵柔主阴为特点的女性崇拜观念,认为女性虽然柔弱,但在宗教活动中,她们却往往比男性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这种观念在道教宗教实践中,也得到了广泛的表现,例如,在道教的发展历史上,许多女性都曾在道教中担任过重要的职务,少数女性甚至还被认为是某些道教传统的创造者。如五斗米道的祭酒中就有“三张”的夫人、五斗米教的第二代天师之妻、第三代天师张鲁之母,等等,而晋代女道士魏华存,则被尊为上清派的缔造者和第一代宗师。她们都受到了道教徒的广泛尊崇,并在后世被奉为神仙。
[②]对此观念,前中国道教会会长陈撄宁先生有着中肯而明晰的论述:“世间各种宗教,其中威仪制度,理论工修,殊少男女平等之机会,独有神仙家不然。常谓女子修炼,其成就比男子更快,男子须三年做完者,女子一年即可赶到,因其身上生理之特殊,故能享此优先之利益。”《孙不二女功内丹次第诗注凡例》,陈撄宁《道教与养生》页152,北京:华文出版社2000年。
[③]例如,葛洪有着明确的说明:“人不可以阴阳不交,坐至疾患,若欲纵情恣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善其术者,则能却走马以补脑,还阴丹以朱阳,采玉液于金池,引三五于华梁,令人老有美色,终其所禀之天年……凡服药千种,三性之养,而不知房中之术,亦无所益也。” 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卷六《微旨》页129,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