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奥尼尔戏剧中的杀妻情结
内容摘要
奥尼尔的三部戏剧作品《无穷的岁月》、《送冰人来了》和《更庄严的大厦》中都表现了杀妻的行为或动机。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奥尼尔内心潜意识的外在表现。本文利用卡伦·荷妮的基本焦虑理论、现代认知心理学的“移情”理论和新弗洛伊德派的“替代性攻击理论”,对这三部作品中主人公的杀妻心理发展过程或动机进行分析,以便揭示作者在创作中所反映的深层潜意识和作品的独特内容。
关键词:杀妻、基本焦虑、移情、替代攻击
Title: The Psychological Complex of Killing Wives in Eugene O’Neill’s Drama
Abstract: In O’Neill’s three plays including Days Without End,The Iceman Cometh and More Stately Mansions, there are the actions or the desires of killing protagonists’ wives. By using the theory of Karen Horney and the Modern Cognitive Psychology theory and Neo Freud’s theor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unique phenomenon which characterizes O’Neil’s major plays.
Key words: killing wives basic anxiety transference displacing aggression
引言
美国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作为四次普利策奖和一次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受到了世界范围内的热切关注,批评家们对他的作品中的艺术风格、表现手法以及创作主题等进行了全面的研究。但是,目前国内很少有评论者利用心理学理论对奥尼尔在创作中反映出的潜意识进行发掘和批评。事实上,由于戏剧家本人的独特经历,同时又受到德国表现主义戏剧大师斯特林堡和精神分析创始人弗洛伊德的影响,奥尼尔十分注重在他的作品中探索自己的潜意识,探讨他与家人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不仅使得他的几乎所有作品带有很大程度上的自传性成分,更使得这些作品带有一些相同或相似的母题。例如《无穷岁月》、《送冰人来了》和《更庄严的大厦》。这三部作品中不仅都出现了杀妻的行为或动机,而且其中的主人公都与奥尼尔有着相似的经历和内心冲突。更有甚者,三部作品中的妻子形象都与奥尼尔的母亲埃拉·奥尼尔有着很多相同之处。因此,笔者以杀妻这一犯罪动机为切入点,利用心理学理论并结合奥尼尔的现实经历对三部作品的主人公的对话和行为进行分析,目的在于揭示妻子是如何成为奥尼尔作品中的攻击对象以及妻子与母亲具有怎样的内在关系。##end##
一、奥尼尔的基本心理冲突
利用心理学理论解释文学,不仅可以揭示作品中人物的行为动机,而且可以揭示作品背后作者的一些心理情结和潜意识动机。只有了解作品背后作家的真正想法和创作动机,才能完整总结出作家的价值观和哲学观。卡伦·荷妮认为,儿童的基本焦虑会使他们忽视自发情感,发展出三种应对“潜在敌视世界”的人际关系策略,亦即:妥协、进攻和冷漠。通常,他会倾向于一种策略,而且这种对人的态度将随着年龄的增长整合进他的人格。[1]奥尼尔的母亲埃拉·奥尼尔是对他的基本心理冲突和创作主题影响最大的人。出生于一个中等富裕的爱尔兰家庭,她深受父亲的宠爱,养成了浪漫不切实际的性格。她看到修道院中的修女,就想以后也要做个修女;学习弹钢琴的时候,就认为自己将来能成为钢琴师。在父亲死后,她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给戏剧演员詹姆斯·奥尼尔。当时,她才十七岁,而詹姆斯已经三十一岁。这个贸然决定没有给她带来梦想的幸福生活。婚后的几天里,她发现丈夫有着酗酒的习惯。在蜜月结束后,她很难适应与丈夫剧团里的人交往,更难以忍受长年颠沛流离的生活。随后,二儿子埃德蒙因患麻疹夭折,埃拉为此深深感到自责。在生小儿子尤金·奥尼尔的时候,她因难产而被丈夫请来的庸医用吗啡止痛,从此染上毒瘾,终日无心照顾丈夫和儿子,沉溺于毒品和幻想之中。她的思想忽明忽暗,时而对奥尼尔表现出百般呵护,时而又纵情于幻想世界。这样的母爱不但使奥尼尔没有形成健康的人格,而且使他对母亲产生了复杂而变态的感情。卡伦·荷妮认为,如果一个孩子的儿童时期生活在一个病态父母的看管下,很可能会使“儿童不能形成一种归属感,不能形成‘我们’这样的同在感,而产生了基本焦虑”。这又会使儿童感到自己处在一种“潜在的敌视世界”,[2]从而产生深深的不安全感和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奥尼尔的童年就是生长在这样的一个环境,它使奥尼尔无法形成归属感,从而产生了基本焦虑和深深的恐惧感。
奥尼尔生活在普罗文斯顿时期,他的一位朋友玛丽·沃斯在1942年说过这样一段话:
“当你看着他游泳时,你对他了解得更多。他像一个南海岛屿上的居民那样地游泳。然而这个远离人群的遁世者却害怕孤单。在黑暗当中,他会感到那个充满敌意的宇宙在向他压来……只有当他醉酒以后,他才不再感到身处黑暗之中。”[3]
在现实生活中,奥尼尔的第三任妻子卡洛塔发现“奥尼尔的心理异常的脆弱”:
“她在多个场合发现奥尼尔怯于和人交往,尤其不愿和陌生人交往。当他们乘船去英国时,她发现他一到公共场合就会极度地羞怯……他的这种状态简直到了心理变态的程度。奥尼尔在公共餐厅就餐时,不但自己紧张,还老是担心被别人注意……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紧张,越是觉得人们都在盯着他, ……”[4]
从以上的经历可以看出,奥尼尔的基本焦虑和不安全感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而且影响了他的生活。为了缓解这两种焦虑,他十分渴望寻回母爱以获得和谐的心理。但是,由于真实的母爱的缺失,奥尼尔把母爱、圣母的爱以及情爱混为一谈。他认为母爱是一种终极的关怀,可以抚慰他孤独的心灵,带来永恒的保护。他始终想从女人身上寻找到这种爱,但很难区分情爱和母爱,因此把情人和妻子看作是母亲的替代品,从而发展出了恋母情结。另一方面,他感到的“潜在的敌视世界”使他憎恨母亲沉溺于毒品和幻想,把她的这种行为看作是对他的背叛。特别是埃拉由于缺少毒品而自杀的举动,使奥尼尔一生都无法原谅母亲用死亡背弃她的儿子。因此,奥尼尔发展出了病态的攻击人格,憎恨上帝没有听见他的虔诚祈祷,那就是祈祷母亲放弃毒品和幻想回到他身边;他用疯狂的酗酒和嫖妓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报复。事实上,奥尼尔不能完全摆脱宗教的罪与罚思想,他因自己的憎恨与报复行为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病态攻击的人格使他对自己也产生了深深的憎恨,并且想通过自虐和自杀的方式惩罚自己。自杀对于奥尼尔来说有时并不是件坏事,它既可以让他彻底摆脱基本焦虑和不安全感,又可以得到母亲或圣母的宽恕,从而与母亲或圣母融为一体。这种思想在奥尼尔戏剧结局中的表现就是类似米开朗基罗所画的《圣母怀抱基督遗体像》的场面。《网》是奥尼尔的第一个独幕剧,结局中出现了女主人公妓女罗斯怀里抱着真正想拯救她的情人蒂姆的尸体。在《大神布朗》里,男主人公布朗死在了妓女西贝尔的怀里。奥尼尔所用的妓女名字西贝尔,表明她象征的是古代安纳托利亚人民的伟大女神西比莉——大地母亲。在《月照不幸人》 里,女主人公桥西·霍根身材同西贝尔非常相似。她爱上了男主人公吉姆,当她发现吉姆只能接受她的母爱却不能接受她的性爱时,决定牺牲自己的欲望满足吉姆。她以处女之身整夜怀抱着酒醉后人事不省的吉姆,完全构成了圣母怀抱耶稣的场景。奥尼尔在《焊接》和《无穷岁月》里还运用了十字架的概念,在《最后的征服》中运用了基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概念。[5] 奥尼尔的罪责感和想要得到母亲或圣母宽恕及同她们融合的思想交织在一起,驱使他幻想利用犯罪—赎罪或忏悔—宽恕—融合的行为模式来缓解焦虑和满足欲望需求。
二、戏剧中母亲与妻子的关系及攻击妻子的原因
因为对母亲的感情需求不能在自己的母亲身上得到满足,奥尼尔不断地寻找替代品,把妻子当作母亲。在《送冰人来了》中,他给他的第三任妻子卡洛塔写了这样的题词:给“‘妈妈’——岁月流逝依然是‘恋人’,是‘亲爱的’,是‘至爱的妻子’,也是‘朋友’!”。他要求他的妻子必须给他母爱,这在他的作品中反映得更加明显。他经常把母亲写成是自己的妻子,并把母亲的性格和外貌特点赋予妻子。[6]
现代认知心理学家们用认知心理学理论对弗洛伊德提出的“移情”概念进行了解释。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移情是指“精神分析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病人把对另一个人的无意识情感转移到治疗师身上。” 近年来,一些心理研究者从认知角度重新阐释了移情。“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我们都会使用已有的认知表征来加工信息。”[7] 因此人们会“把自己对生活中一个重要人物的情感,转移到了她还未曾交往过的一个人的身上。”[8] 他们同时提出, “典型的移情现象的发生往往是我们所意识不到的。”根据移情理论,妻子具有全部或部分母亲的性格使得奥尼尔把自己对母亲的感情投射到妻子身上,包括正面和负面的感情。那么,为什么作品中的妻子会遭到攻击甚至心理或行动上的谋杀呢?
新弗洛伊德主义提出了挫折——攻击假说,即“攻击只有一个起因(挫折),挫折只有一个反应(攻击)。”[9]在日常生活中,当人们因某事受挫时通常会把自己的不满情绪宣泄到使他们受挫的事物或人身上。例如,发挥失常的球手会一棍子砸在墙上,这样会感到感情平息。但是,当直接攻击事物或者人会给自己带来伤害时,“我们时常把攻击从挫折源转移到一个无辜目标上……”, 研究者称其为替代性攻击[10]。而且,当我们遇到可用别的方式容忍或忽视麻烦时,替代性攻击极有可能发生。[11]例如:一位受挫折的母亲对她的孩子脏乱的房间大发雷霆。根据认知心理学对移情的阐释和新弗洛伊德派的替代性攻击理论,我们可以得出进一步的推论:当一个人因其他人受到挫折时,他可能把这种攻击倾向指向与其有相似之处的人,即由于移情作用,这个替代攻击对象更可能是他对正面或负面的感情所投射的对象。
在奥尼尔创作《无穷岁月》、《送冰人来了》和《更庄严的大厦》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十余年,他无法与母亲在现实中融合。于是,他在作品中企图采取犯罪—赎罪或忏悔—宽恕—融合的模式来缓解自己的焦虑。与此同时,他把对母亲的爱特别是对母亲的恨投射到妻子身上,从而产生了攻击的倾向。他通过对妻子的犯罪,然后再通过忏悔或赎罪来取得母亲的替身——妻子或圣母的宽恕,从而能够与母亲或圣母融合得到心灵的真正和谐。
三、奥尼尔三部作品中杀妻情结和动机的具体阐释
《无穷的岁月》是奥尼尔自传性成分很大的作品。男主人公约翰·洛文与奥尼尔有着十分相似的经历。他们父母都是天主教徒,他们爱他们的父亲,但更爱母亲。在奥尼尔写这部剧作的时候,同约翰·洛文一样,双亲都已经去世。他们开始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由于上帝没有因他们的诚心祈祷而拯救他们的母亲,他们都背弃了上帝。这部戏剧中,奥尼尔试图通过约翰·洛文展示自己心路历程,幻想探索与已经去世的母亲的融合方式。
同奥尼尔一样,失去了父母和信仰的洛文没有了安全感和归属感。他急切地寻找一种哲学或信仰来代替他原先的天主教信仰。但是,令他失望的是,没有一种能带给他原先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天主教信仰对于奥尼尔来说,就是圣母或母亲的爱。在这两种焦虑的折磨下,洛文和奥尼尔一样经历了人格的分裂,变成了懦弱的人物——希望需求替代品或者通过赎罪重新皈依天主教,获得永恒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攻击性极强的洛文,充满了憎恨和负疚心理,认为只有死才能彻底解除焦虑。这其实是奥尼尔把自己的心理历程赋予了作品中的主人公。
在寻找替代品的过程中,洛文最终找到了爱情,爱上了埃尔莎——一位同奥尼尔的母亲相貌相似的女人,这样他就可以把对母亲的感情移情到妻子身上。与此同时,问题也随之而来。他常常想到埃尔莎会像他母亲那样死去,永远离开他。而且,由于他把对母亲的负面感情也移情到了妻子身上,他也开始憎恨他的妻子。于是,洛文的攻击一面的人格就暴露出来。他通过与别人通奸来报复妻子,也就是报复母亲,并且通过毁掉婚姻来结束他的恐惧:
洛文 (用一种充满恶意的嘲讽口气)谁知道呢?也许是对爱情的报复吧。也许在我内心深处,我仇恨爱情。[12]
主人公的憎恨与报复心理在他的犯罪之夜更加表露无疑:
露西 ……我找了个借口把他带进我的卧室。当他把我推开,仿佛他对自己、对我都感到十分厌恶。可是我不让他走。接下来出现了整个事件中非常奇怪的一幕。…… 站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一个露出仇恨和惊恐眼神的陌生人。他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而我则仿佛一时间看到他思想深处隐藏着的跟我一样邪恶充满复仇欲望的东西。 …… [13]
报复之后,洛文产生了负罪感,想通过忏悔得到妻子的宽恕。但当妻子表示不能原谅他的出轨时,洛文就起了杀心,对妻子进行了心理谋杀。因为洛文幻想着“妻子仍然活在某种神秘的来世之中!”,而且“她现在已经明白了他的罪恶。”。[14]他幻想自己重新皈依上帝,到他去世之日,就能同他的妻子团聚而且他们将永远受到上帝的保护,他的内心也从此得到永恒的平静。由于对死亡的变态理解,他想通过杀死妻子,凭借自己的幻想得到妻子的宽恕,在死亡中与她融合,从而得到永久的关爱。这与奥尼尔在现实中的做法是一样的。但是,奥尼尔追求的并不是与妻子的融合,在这部作品的原始结局中奥尼尔表现了他的真实想法。他把主人公约翰·洛文的结局写成“约翰破坏了他的结婚誓言后,到一座天主教堂去,跪在供着圣母圣子的圣坛前,‘把母亲和埃尔莎同圣母融为一体,他本人同圣子融为一体,渴望通过那个确实把他吸引得要在圣坛前自杀的圣母母亲,同她们重新结合。’”[15]从这个结局可以看出,作者最终目的还是要追求一种方式能与已经死去的母亲融合。而妻子只是他发泄对母亲憎恨的替代攻击对象,同时也成为主人公通过死亡与母亲融合的祭品。
在结局中,洛文认识到妻子的死亡将导致他的孤独和信仰的丧失,使他面临绝境。所以,在最后一刻他放弃了杀妻的念头。但是,他还是到教堂进行了仪式性的自杀,和妻子摆出十字架形,隐喻自己如同基督一样在十字架上受难,争取与圣母即母亲在精神上的融合。同时,他也把对母亲的感情移情到妻子身上,通过替代性攻击发泄自己的怨恨,利用对妻子进行犯罪(发泄对母亲的憎恨)—赎罪(杀妻和自杀)—宽恕并与母亲融合的模式,来达到使他获得永恒的安全感和归属感的目的。这种目的在他的下部戏剧《送冰人来了》中得以实现。
很多批评家认为,《送冰人来了》是一部关于白日梦和友情的作品,作品的主旨在于白日梦对人的生存意义。奥尼尔也表示,关于送冰人与主人公的妻子通奸的故事只是一个笑话。于是,评论家们纷纷把注意焦点集中在该剧的白日梦主题上,忽视了这个所谓笑话的题目。其实,这个表示不忠的题目同《无穷岁月》一样,正是奥尼尔作品中一个反复出现的母题,只是表达得十分隐晦。主人公因为他们女人的背叛而产生憎恨,他们对她们进行报复。但在报复之后,他们又因自己的爱而对自己的罪行进行忏悔,最后通过死来与已经去世的人融合,得到真正的安宁。这又是一个犯罪—赎罪或忏悔—宽恕—融合的行为模式。
该剧中的男主人公希基同样与奥尼尔的青年时期有着类似的经历:频繁的酗酒、嫖妓并染上了同样的性病。希基的妻子伊夫琳总是在家无怨无悔地等待常年在外的销售员丈夫。每次回家时,希基醉得“就像街沟里连野猫也看不上眼的东西——像被从贝尔伍精神病院里连同垃圾一起倒出来的东西,该死却又没死的东西。(脸部出现自憎而抽搐)”[16]对于这样的丈夫,伊夫琳不但没有怨恨,而且每次都帮他为他的行为找出种种借口来安慰他。伊夫琳的经历和做法与奥尼尔母亲埃拉在没有发疯前总是等着戏剧演员的丈夫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时的做法十分相似。因此,希基其实是代替作家在想象而又真实的戏剧世界中,经历了一次犯罪——自恨——忏悔或赎罪——宽恕——融合的体验。然而,剧中的受害者是妻子伊夫琳。根据移情理论,她因跟奥尼尔母亲有着相似的性格,奥尼尔把对母亲的爱迁移到了她的身上,所以她成为了主人公的妻子。但同时,奥尼尔也把对母亲的负面感情例如憎恨迁移到了伊夫琳的身上,使希基想通过杀死伊夫琳来解除自己的憎恨,这一点他在戏剧的结尾才意识到:
希基 ……我记得听见自己在对她说话,似乎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啊哈,现在你总该知道你的白日梦足够你受用的了吧,你这个该死的臭货!” [17]
希基在剧中是以救世主耶稣的形象出现的,虽然他带来的是死亡,他却认为死亡是使人面对现实得到心理安宁的最终办法。其实这种想法来自于奥尼尔,他认为可以通过死亡与母亲获得融合。他为希基设计的是救世主耶稣的形象,这使人想起奥尼尔在许多戏剧中展示的圣母抱耶稣的场面,意味着希基在死后与母亲的融合。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主动自首,在忏悔后神情安然地让侦探带走,平静地面对死亡。帕里特是剧中另一个人物,他认为母亲整日沉迷于和男人胡来、忽视对他的关爱是对母亲角色的背叛,因此他对母亲产生了憎恨,并且采取了疯狂的报复手段,出卖了他的母亲。最后,希基的忏悔使他最终认识到自己对母亲的爱,他预感到母亲已经去世,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于是他跳楼梯自杀,以便为因他而死的母亲赎罪。在剧中,每当希基忏悔,哈里特也会立刻与希基产生同样的心情。可见,他们俩都是奥尼尔表露心声的代表。希基与哈里特的行为模式其实就是犯罪——自恨——忏悔或赎罪——宽恕——融合的行为模式。希基的妻子再一次成为母亲的替代攻击对象。
《更庄严的大厦》是奥尼尔的心理冲突表现得最明显的作品。剧中的男主人公西蒙是奥尼尔作品中对自己最完整最准确的画像,他既像母亲又像父亲,既有母亲那种爱幻想的诗人气质,又有父亲的贪婪冷酷的商人才能。他的母亲德博拉和妻子萨拉都有着和奥尼尔母亲相似的容貌,以至于西蒙感到“她们相互融合,变成了一个女人——那女性精神化为肉体,肉体华为精神,母亲和妻子合而为一……”。[18] 因此,这部作品又是奥尼尔表现自己心理冲突和寻找解决方式的戏剧。与前两部作品不同的是,该剧中多了母亲这一角色。主人公西蒙通过移情的作用,让妻子扮演了他所憎恨的母亲:贪婪、物质化、肉欲和不忠,代替母亲成为他的攻击对象。与此同时,他又利用各种手段威胁母亲德博拉,迫使她带着自己进入她的幻想世界,因为他有着和奥尼尔一样的心理焦虑:
“我们又回到您那一天给我讲的故事的花园里。(稍顿——然后转身面对她,痛苦、报复地谴责)我一直都没有忘记那种被出卖、被伤害、被抛弃、被遗弃的痛苦感觉,生活中没有安全感或信任,也没有爱,只有威胁、怀疑和吞噬一切的贪婪!上帝,我那时真的很透了您!我希望您死!我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有出生!”
他想通过独自与母亲进入幻想世界,回到她背叛他之前的状态:“我从小就一直等待着。从那以后我总是想象着自己站在门外,请求您让我重新回到那个失去了的充满和平、真诚、信任和幸福的生活中!”[19]。实际上,西蒙与前两篇作品中的主人公和奥尼尔的追求一样,都是想要与母亲融合,“我们将要回到过去,再也不分离,我们又合为一体了”,从而解除焦虑重获和谐的心理。但是,在与母亲融合之前,西蒙也同样要先发泄自己的愤怒,也要通过杀死妻子——母亲的替代攻击对象,杀死那个所憎恨的母亲。于是,在他和母亲进入凉亭之前,他计划了一次谋杀,“如果在她(指西蒙的妻子)走下陡峭的前楼梯时有人绊倒、并摔到在她身上,如果——”, “投毒比较保险。在我们这样显赫、富有的家庭发生这种事,谁都不会怀疑,别人只会以为是某种自然的疾病。”[20]
在这部作品里,奥尼尔让自己的母亲复活了,这样就可以在现世中与他融合。但是由于奥尼尔心中对母亲的憎恨,他把对母亲的负面感情通过移情作用迁移到了妻子身上,使之代替母亲成为了被攻击的对象。在剧末,虽然西蒙未能与德博拉融合,而是回到了妻子身边,但此时的萨拉,已经完全变成了西蒙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奥尼尔理想中的母亲而不在是他的妻子,“(带着强烈占有欲的柔情蜜意)是的,现在我也要做你的母亲了,给你平静和幸福,给你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来吧!”[21]
结语
综上所述,正常母爱的缺失,使奥尼尔产生了基本焦虑,又因此导致了他的病态人格。同时,他对母亲的感情也变得十分复杂和矛盾。在母亲死后,奥尼尔仍然无法摆脱焦虑,所以他企图在他的作品中尝试摆脱焦虑。他一方面想尽办法与死去的母亲融合,重获母爱;另一方面又想在戏剧中发泄他的愤怒。移情和替代攻击的作用,使他最终把与母亲有着相似容貌或相似性格的妻子当作了愤怒的发泄对象和与母亲融合的祭品。奥尼尔潜意识中的杀妻动机,成为他戏剧中的一个独特现象。
注释:
[1] [2]卡伦·荷妮:《神经症与人的成长》,陈收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第2-4页,2-4 页。
[3][4] 汪义群,《奥尼尔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5,51页。
[5] [15]弗吉尼亚·弗洛伊德,《尤金·奥尼尔的剧本——一种新的评价》,陈良廷 鹿 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第7页, 407 页。
[6] Louis Sheaffer, O’Neill: Son and Artist, Boston: Little Brown & Company. 1973. p.328.
[7] [8] [9][10]Jerry M. Burger,《人格心理学 第六版》,陈会昌等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7年,第326,326,103,105 页。
[11] Pedersen, W. C., Gonzales, C., & Miller, N. (2000)The moderating effect of trivial triggering provocation on displaced aggression.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78, 913-927
[12] [13][14]尤金·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4卷,郭继德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17,211-212, 236页
[16] [17][18] [19][20][21]尤金·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5卷,郭继德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304, 37, 61,136,134,14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