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诗的静谧:《小镇风情》的中国情结
摘 要:面对当时美国充斥着写实主义戏剧的现状,怀尔德勇于借用中国戏曲手段打破这种制造生活幻觉的困境。中国题材的戏剧的成功、梅兰芳的访美和他本人在中国的经历都影响了他的《小镇风情》。他将中国戏曲手法和文化主题与美国典型的小镇生活和文化相结合,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特色和美学观点。
关键词:怀尔德;《小镇风情》;《黄马褂》;梅兰芳;影响研究;戏剧交流
中国戏曲在美国虽没有出现如在十八世纪欧洲那般迷狂和崇拜热,美国人也正是通过在欧洲已经家喻户晓的《中国孤儿》而全面了解中国戏剧的,但在美国戏剧史上却涌现过许多采用中国戏曲手法的剧作,其中一部获得巨大成功,并获得普利策奖。这便是桑顿·怀尔德(Thornton Wilder, 1897-1975)的《小镇风情》(Our Town, 1938年,又名《小城风光》和《我们的小镇》等)。从艺术的视角上说,它直接的影响源有三个方面:一是像《黄马褂》这样中国题材的戏剧的成功;二是中国京剧泰斗演员梅兰芳的访美演出;三是剧作家少年时在中国的生活经历和中国文化的熏陶。
一、 怀尔德的中国情
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通过《中国孤儿》以及华人在美国各地唐人街的演出,美国人逐渐对中国传统戏曲有了舞台感性的认知。进入二十世纪后,他们开始在他们自己的舞台上搬演中国传统戏剧,如:《汉宫花》(1912年,改编自《汉宫秋》)、《琵琶吟》(1930年,改编自《琵琶记》)和《宝钏夫人》(1936年,改编自《王宝钏》)等,并在他们自己创作的戏剧里运用中国戏曲的故事与手法,其中自编自演成功最早的一部中国剧是《黄马褂》(Yellow Jacket, 1912年)。该剧由哈里·本里默导演、在百老汇上演,首演几年,场场爆满,并在1916年、1921年、1928年和1929年一再重演。
该剧讲述的是发生在王室的复仇故事:从前有位武王,有妻妾各一:妻曰慈母;妾名杜鹃花,是武王宠妾。杜鹃花非常妒忌慈母,用魔法把她的新生儿子变成跛子。武王令农夫李辛去杀慈母。善良的李辛夫妇暗中让慈母带着她的婴儿逃离了王宫。慈母咬破手指,用鲜血在孩子的衣服上写下了他的身世,她失血过多而死。二十年后,婴儿成了一位堂堂男子汉,儿时的残疾早已康复。他的名字叫武豪杰。他开始独自闯荡江湖,爱上了名叫梅花蕾的佳人。在梅花蕾的爱情的鼓舞下,武豪杰开始了他要从仇人手中夺回王位的历程。杜鹃花的儿子,外号黄水仙,有超凡的魔力,在武豪杰征伐的路上设置了重重的艰难险阻,其中有高山峻岭、大河激流、风雪暴雨、妖魔鬼怪、豺狼虎豹、等等。可是武豪杰一路上克服重重艰险,破除了黄水仙设置的障碍,最后夺回了他的王位。年轻的武豪杰终于披上了象征王权的黄马褂,和他心爱的梅花蕾团聚。
《黄马褂》的成功不但是把一个中国的故事融入西方爱情经典的框架,而且更为突出的是,它在美国舞台上第一次全面采用了中国戏曲的表演手法。把西方舞台改造成了传统的中国舞台:中间靠后部是一片椭圆形空地,边上围着护栏,乐队就坐在这里;空地上方有一块方形的空间,代表天堂;墙边到处是中国旌旗和对联,用来烘托欢乐的气氛。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舞台左边是一个很大的道具箱,上面放着所有将用到的道具:椅子,桌子,垫子等等。就这部戏剧中国式的实践意义,都文伟认为:“首先,美国戏剧需要突破当时现实主义统治下的戏剧舞台;其次,这是一次由西方演员发起的对中国戏曲全方位的介绍,在西方戏剧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再次,该剧多次在纽约和其他城市重排,影响很大。##end##”[1]
《黄马褂》的多次长期演出使得美国观众见识了中国戏曲手法和技巧的精妙和表现力。这符合二十世纪初世界戏剧界对写实主义戏剧的反拨,进行现代主义戏剧革新(如表现主义)的需要,而梅兰芳的国外访问演出又将急于进行戏剧改革的西方戏剧界以崭新的视角和审美价值。梅兰芳曾三次访日,三次访苏,而1930年赴美演出的巨大成功无疑最具里程碑式的意义。梅兰芳的赴美演出不仅使得他成为中国第一位获得美国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而且还将中国京剧艺术引入了世界戏剧艺术之林,对于中西文化艺术的交流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梅剧团一行在美半年之中,共演了72场,演出的剧目有:《思凡》、《群英会》、《木兰从军》、《贵妃醉酒》、《芦花荡》、《打渔杀家》、《霸王别姬》和《牡丹亭》等。他出神入化的舞台表演和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赢得美国观众的一致喝彩。《世界报》评论员罗伯特·利特尔撰文说:“在舞台布置上,中国人要领先了我们好几个世纪。他们早已抛弃了实物摆放和装饰的布景方法,而我们常花费许多钱使舞台上呈现实景,而一名中国演员登场,只消一抬腿,就迈过了想象中的门槛,相比之下,那样强调实景真是多么原始而幼稚啊!”[2]言语之间虽然透射出过分的褒扬,但也证明梅兰芳所带来的中国京剧艺术已经得到美国观众的接受和赞赏,也预示着成功借鉴中国戏曲手法的美国戏剧作品的诞生。
梅兰芳舞台上精湛的表演,特别吸引台下一双好奇而贪婪的眼睛。空旷的舞台背景和演员细微动作和造型变化,使他立志改变美国剧坛写实主义戏剧的沉闷与死板,回避三十年代社会抗议剧的吵闹,将中国戏剧精美的艺术技巧和诗意化主题(在平凡的事物中表现宁静淡漠的人生哲理)大胆地运用到自己的剧作之中。这人便是桑顿·怀尔德,一位两年前因小说《圣路易·莱之桥》(The Bridge of San Luis Rey)而获得普利策小说奖的作家。他和其他致力于戏剧改革的剧作家一样开始对当时流行的写实主义戏剧不满,称写实主义戏剧只会在舞台上制造幻觉,用第四堵墙把观众和演员隔离,把演员的表演围在镜框式的盒子里。怀尔德不无感慨地说:“它们(写实主义戏剧)用实物塞满舞台,每件道具将演员行动的时空定格在某一点上。……这种表演方式的结果是演员在行动开始前就已经死了。……我对这种戏剧产生了不满,因为我不相信‘真实’这种孩子般天真的愿望。”[3]( P. XI.)
在读过《黄马褂》剧本与评论并观看了梅兰芳演出之后,怀尔德决心将东方戏剧艺术的神韵和他对人生独特的思考相结合,另辟蹊径,给美国剧坛带来清新的空气和更加艺术的氛围,给讲究实际的美国剧坛注入生活的诗意和浪漫的情怀。这首静谧的田园诗就是《小镇风情》,一部美国戏剧史上拥有观众数量最多的现代名剧。
怀尔德生在威斯康星州,但由于父亲在1906-1909年任香港总领事,随父母生活。1911年又随父母到中国,在上海和山东等地上学。虽然他在中国时间不长,但中国文化却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而中国的经历给他的剧作平添了几分生活的安谧和诗意。据他哥哥阿默斯·怀尔德的回忆,怀尔德一生执著于描写平凡人的生与死的主题,主要源自他小时候在中国的经历。
二、《小镇风情》的中国风格与主题
《小镇风情》通过对新罕布什尔州格罗佛斯角(Grover's Corner)镇居民宁静平凡生活的描述,以清新的诗意笔调、独特的素描风格,描绘了一幅小镇生活静谧、和睦的田园诗画。剧作向我们展示了1901年至1913年间发生在小镇医生吉布斯和报刊主编韦布两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剧作家打破了传统戏剧和当时戏剧流行的结构,创造性地安排了舞台监督,并在叙事中运用表现主义手法。《小镇风情》在戏剧构架、舞台布置和主题表现等几个方面借鉴了类似于中国戏曲的某些手法和技巧,摒弃了西方流行写实主义风格,从而有力地响应了西方现代戏剧的改革要求。
首先,在戏剧结构上,该剧剧情和时间的安排具有巨大的跳跃性。第一幕的时间是1901年。从清晨送奶工与报童分别为人们带来物质与精神粮食开始,两个家庭主妇叫起孩子,准备上学到晚上孩子们放学回家互相帮助写作业,大人们去教堂练习合唱,表现的都是极平常和琐碎的生活片段。第二幕时间转至三年后,写两家的孩子结婚,及他们与各自家庭恋恋不舍的离别之情,又用回闪手法交代出这对年轻人是如何开始恋爱的。第三幕的中心又转向死亡。9年后艾米莉因难产死去,后又重返人间过她12岁生日。这一天刚刚开始,她就失望地回到墓地,全剧结束。从整个结构看,《小镇风情》既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也没有时间顺序安排剧情。它巧妙地运用电影蒙太奇手法,从生活中提取彼此不相干的碎片,将其进行剪裁拼装。这种手法明显有别于西方传统的戏剧构架,而时间的变幻得益于中国戏曲中自由的时间感。怀尔德在《小镇风情》中创造性地运用了舞台监督作为叙事者。他提供故事发生的背景;起到了引导观众从不同侧面观察小镇生活和人物活动的向导作用;剧情需要时,他还扮演杂货店老板、主持婚礼的牧师和把艾米莉重新带到人间的一个巫师般的人物。舞台监督时而在剧情之外,时而又进入剧情,不但造成了戏剧扑朔迷离的梦幻特征和叙事的间离效果,还加强了剧情的连接,推动了剧情的发展。
其次,该剧在舞台布置的空间问题上大胆地破除了传统戏剧的写实主义手法,将舞台变成只剩下一两件道具(桌子和椅子),所用的几件道具也被赋予了许多不同的意义。剧作的说明是这样开始的:“没有幕布,没有布景,到场观众可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空荡荡的舞台。”[3](P. 5)根据剧情的需要,由舞台监督在时明时暗的空旷舞台上安排摆放一些桌椅、梯子等简单的道具。剧作中许多场景都是暗示性的,两架梯子代表着吉布斯和韦布家的二层楼,艾米莉和乔治爬上梯子就意味着两人在各自家楼上的房间里做作业。他们隔窗对视,讨论代数题,欣赏月色。它需要观众发挥想象力联想出合适的道具和背景,观众通过自己的想象把小镇联想成世界任何一个地点上自己熟悉或曾经生活过的小镇,从而达到了叙事的真实性和普遍性的目的。另外,剧中人物出场时作自我介绍有点像中国戏曲的自报家门;道具员在当众换道具和背景布置时的旁若无人和视而不见也得益于中国戏曲;没有道具和背景的演员则依赖于虚拟性的动作和程式化的表演。在接触了中国戏曲的表演方式以后,怀尔德深有体会:“在中国戏曲中,演员挥舞鞭子,表示他在骑马。”[3](P. XII)
最后,《小镇风情》描摹了一幅小镇恬淡的生活图景,颂扬了人与人之间充满真诚温情的友善关系,从反面衬托出二十世纪初美国社会的变化。该剧中充满着现代文明与原始文明的对比,诸如工厂与田园,汽车与马儿,充分体现出作家对现代社会的失望和对田园生活的缅怀。以宁静的自然与和谐的人际关系反衬社会和人生是中国古典文学常见的主题,这种婉转的诗意化文学特征以及独特的中国思维方式被怀尔德运用得得心应手。《小镇风情》是日常生活及其潜在含义的赞美诗。全剧充溢着美妙的诗意,展示了美国小镇瞬时亦永恒的民俗风情,洋溢着令人心醉的怜悯和朴素情致的人类悲剧,更是一首甜美温柔的田园短诗。《小镇风情》中就渗透出人们对平等、民主的追求。小镇人彼此尊重、互相帮助,处处体现着平等民主的价值观念。在乔治贪玩不帮妈妈劈柴一事的处理上,妈妈没有对他进行抱怨或咒骂,爸爸也没有采取棍棒武力或严厉斥责的方式。父母把乔治当作一个独立的人平等地对待,而不是向他大施权威。最终,吉布斯医生通过与儿子平等、坦诚的一席谈话而同样达到了目的,使乔治主动、情愿地帮妈妈做一些家务。小镇的居民辛勤劳作,以个人主义、自立、自我实现等精神获得衣食丰裕的安宁生活。
三、《小镇风情》的独特风情
虽然,《小镇风情》借用了中国戏曲的手法和主题,但就形式和内容而言,它具有明显的西方表现主义色彩。怀尔德大胆引入表现主义戏剧手法,突破事物的表象,表现内在世界的本质,用一般的共性的思想和人物形象去代替鲜活的个性,剧作家像表现主义作家一样着眼于人性中共同的东西,而不去刻意描摹具有个性化特征的人物性格,因而剧作具有另一种普遍意义,小镇便是美国的缩影。怀尔德希望观众通过亲历小镇人的日常生活,珍视自己的生命,认识到日常生活的价值:“《小镇风情》并不是为了提供一幅新罕布什尔城镇的生活图景,或者对人死后的冥思,……而是为了努力寻找一种日常生活中最小事情的最大价值。……我把小镇置于最大的时空维度之中。”[3](P. XII)这种“最大价值”和“最大时空”是通过永恒的时空的观念和表现方式达到的,即打破时空的限制,自由地调度演员和情节的发展。这便对中国戏曲的表现手法和技巧有了较大的发展和超越。剧作家运用这些说法来表现自己的美学观念和主题变奏,将东方的艺术西方化。过去与现在,幻觉与现实,舞台与观众等的时空界限被打破了,这大大地加大了剧作表现人生和社会生活的力度和深度,也将舞台的时空观定格为永恒的现在时。冲破时空的限制,采用大幅度削减布景和道具的方法进一步强化了剧作的普遍意义。
在表现主题时,剧作在很多方面不同于中国戏曲中传统的美学思想。怀尔德的目的是挖掘人类内在的真实,即精神世界:“每个个体在绝对真实的表现只能是内在的,非常内在的。……我们的希望、要求和失望都存在于心里,并非于事物或场景中。”[3](P. XII)因而,剧作家让死后的艾米莉重新回到人世间过一天,却让艾米莉感触颇深。她自由出入两个世界,造成梦幻般的感觉,这也使《小镇风情》带有表现主义运用梦幻的特征。怀尔德还借鉴了类似皮兰德娄的怪诞剧手法,用舞台监督和人物自由进出舞台的技巧,表现现代人对自我归宿的寻找。艾米莉对生的渴望是通过其死后重返人间的梦境来实现的,也是追寻自我归宿的过程,最终归于失败的事实证实现代社会的畸形与病态,也进一步反衬了小镇世外桃源式的甜美生活。
《小镇风情》的独特性还凸现在与其创作时代的格格不入的特点。经济危机后的美国三十年代是一个充斥不满和抗议的时代,社会问题严重。文学创作具有批判社会的主流倾向,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等就是这时的产物。三十年代美国戏剧大多是社会抗议剧,甚至活报剧,如欧德兹的《等待老左》便是一例。《小镇风情》却另辟蹊径,以浪漫和抒情的笔调阐发对生与死的幽思,以一股清新的微风吹入美国喧闹吵杂的舞台。人们为之顿感心旷神怡,溢美之词频频见诸报端。其实在描绘一个如世外桃源式的理想境地之时,《小镇风情》以中国式的批评模式婉转地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以静谧的田园风情反衬出现实社会的污浊和腐败。
结语
怀尔德面对当时美国戏剧充斥着写实主义制造生活幻觉的现状,敢于用异国戏剧手段打破西方的制造谎言和矫情的戏剧,用戏剧的真实破除围在舞台周围的四堵墙。怀尔德既借鉴又超越了来自东方戏剧的影响,将这些手法和主题与美国典型的小镇生活和文化相结合,运用类似表现主义的手法将中国戏曲的精华与西方戏剧艺术融会,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特色和美学观点。
参考文献:
[1] 都文伟. 百老汇的中国题材与中国戏曲[M].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2.
[2] 李景端. 走出国门的梅兰芳[J]. 光明日报, 2004, 10: 22.
[3] Thornton Wilder. Three Plays[M]. NY: Harper, 1976.
The Tranquil Lyric: Our Town with Chinese Complex
Abstract: Confronting the current realism in American drama, Thornton Wilder adopted the Chinese dramatic techniques and culture in his Our Town. Its influence sources are those successful plays of Chinese subject matters, Mei Lanfang’s visit to America and his own childhood in China.
Key words: Thornton Wilder; Our Town; Yellow Jacket; Mei Lanfang; Influence study; Dramatic exch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