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桃花源》将带有悲剧沉重基调的《暗恋》与带有喜剧荒诞意味的《桃花源》放置在同一时空内,并且用两个剧组争抢剧场的第三种视角弥合《暗恋》与《桃花源》的悲喜冲突,从而达到一种高度统一的和谐,即建立了饱含导演个人风格的赖声川式舞台秩序。“戏剧的情节是由其显在部分和潜在部分构成的。戏剧情节的显在部分戏剧性较强,特别是人物、语言的动作性也相对来说更加充分一点,便于表演,便于观众接受。此外,这部分情节还要避开那些不宜直接向观众展示的动作和情景。显在的固然重要,然而,戏剧情节的潜在部分丝毫也不因为它的‘潜在’而无关紧要,正是它们从生活逻辑上支撑着舞台显现的那些人和事的真实可信性。”而《暗恋桃花源》剧作的情节潜在部分就是导演“留白”技法的注入,这些没有全部展现在舞台之上的强烈戏剧冲突也正是导演留给观众想象余韵的匠心之举。《暗恋》呈现的是一段跨越大时代的凄婉爱情,时局动荡使得一对恋人在对彼此的等待中空耗了几十年的光阴。江滨柳和云之凡年少的爱情单纯热烈,夜晚、月亮、街灯、秋千、信和围巾,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只是他们一次仓促的告别竟然就是半生。时间,是导演留给观众的第一处留白。第一幕的结尾处,
云之凡:滨柳,我回昆明以后,你会做些什么?
江滨柳:等你回来。
云之凡:还有呢?
江滨柳:等你回来。
云之凡:然后呢?
这处重复的对话充满了对爱情的坚定,“等你回来”既是江滨柳的爱情誓言也成为了他余生的全部内容。几十年的光阴从舞台底下溜走,再见江滨柳他已然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卧在病榻之上全无少年意气风发之姿,纵使容颜苍老,唯一不变的还是那颗等待云之凡的心。几十年的时光,中华大地从满目疮痍到百废俱兴,时代的动乱存在于每一个观众的认知当中,当观众将这份时间的留白投射于舞台之上,江滨柳和云之凡的爱情也因时间的阻隔与时代的变迁变得更加厚重与珍贵。江滨柳和云之凡终于在垂暮之年得以相见,时间一如临别前,一切都安静到停止。再见时,两人恪守着对对方生活的界限,曾经的画面被压制在当今的互为关怀下。手一握,握住的是被时光打磨掉的遗憾,也是时间留白作用于观众的集体经验与群体体验。
选择,则是导演留给观众的第二重留白。江滨柳和云之凡的爱情只存在于年少的理想中,现实生活中江滨柳有了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江太太,云之凡也有了不肯为江滨柳多停留一刻的好先生,仿佛曾经约定终生的爱情才是尘世生活的异化展示,该如何选择便成为了《暗恋》的终极命题。《暗恋》第二幕,江滨柳在病床上睡着梦到了年轻时的云之凡,那正是“梦中的场景”。江滨柳站在舞台中央,一边是秋千上等待了几十年的初恋情人,一边是病榻前陪伴自己半生的生活伴侣,梦中的他终究还是拿着一叠信自顾自地追寻已经跑开的云之凡。可是回归现实,江滨柳看着离去的云之凡缄默无声,最终将这几十年的执念化作与江太太的一个拥抱。江滨柳的灵魂随着云之凡的踪迹漂泊了几十年,匆匆一面之后江滨柳的心究竟会停留在何处,云之凡还会不会再回来,导演始终没有给观众一个肯定的答案,一切都定格在无声胜有声的余味之中。《桃花源》演绎是一出荒诞中倍显荒凉的戏码,全剧沉浸在丑角老陶软弱无能的笑料之中。但现代戏剧越来越善于把悲喜剧的界限打磨掉,悲剧喜剧本就是一体之两面,老陶的诙谐背后则是一出无奈的人生悲剧。《桃花源》第一幕中,老陶面对妻子春花与袁老板的奸情时,支支吾吾不敢言语,明知袁老板和春花叫他去上游打渔是希望他不要活着回来,他依旧带着对春花的爱冒险前往。到了桃花源,觅得人间仙境的老陶不惜放弃仙人身份,又回到武陵欲带春花一同到桃花源过神仙眷侣的生活。重回武陵的老陶满眼尽是悲伤,悲伤的是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离开自己也并未脱离现世的悲惨,比悲伤更悲伤的是春花宁愿深处苦海都不愿和自己回到那座自己口中的世外桃源。袁老板描绘的空洞理想都能使春花抛弃家庭,而老陶的亲身经历却被春花当做笑柄,从头到尾错的都是老陶这个人。于是老陶重新离开,他能否再回桃花源,他的心里放下了春花与否,全在观众的脑海中博弈。本剧寻找刘子骥的疯女人更是一个留白,因为她的身上充满了更多的未知与荒唐。刘子骥是《桃花源记》里的老陶,误闯入这片世外之境。一个疯女人身着异服满世界找寻这个是否存在都不得而知的刘子骥,本身就荒唐无比。在《暗恋桃花源》的最后,剧场即将关门,这个疯女人将舞台上散落的冥钱拾起,高高洒落,褪去夸张的服饰和假发,在幽暗的灯光中展现自我的本来面目。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来自哪里,她的行为代表什么,都源自导演的“留白”处理。这些戏剧情节的潜在部分构成了戏剧动作的底色,也成为戏剧情节发展的玄机所在,正是这些被虚化的现实引导着剧作结局出现无限可能。《暗恋桃花源》的三重线索都被导演设置了关于“时间”和“选择”的留白,时间会酝酿感情,选择会沉淀感情。《暗恋桃花源》把悲剧、戏剧、古典、现代、爱情、战争等等戏剧元素以及“戏中戏”的结构压缩在一部两个多小时的话剧舞台上,给观众的压迫感是一定的,所以导演运用情节留白的处理给这种压迫以缓冲。“‘观众’既可以理解为个别的、具体的人,又可以理解为无数个体的集合、抽象的人。每个人的感受和理解都是有限的,所有观众的感受和理解积聚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戏。”尊重观众的个体差异,使观众将兴趣点投射进不同的层面,将观演过程共同融进艺术创作之中,以达到戏剧艺术的高度整一性。赖声川的艺术理想就是通过“留白”技法的运用,在留给观众观想空间以便延长戏剧艺术加工时间的基础上,以此达到一种平衡的美感,从而加固戏剧艺术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