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芳吉的戏剧创作
因其英年早逝和对新文化运动不合时宜的批评,这位在现代文学史上较为著名的巴蜀学人,长期被主流批评界所忽略。其文学成就既有“矫正伪新派文学之失”①(p264《湘居》)的文论,如发于《学衡》和《湘君》上的四论《吾人眼中的新旧文学观》;又有对“新诗”的创作探讨,如《婉容词》和《护国岩词》传唱广远,较有影响。同时代的刘朴、刘永济、柳诒徵、郭沫若、缪钺、吴宓对其皆有好评,如著名的“学衡派”学者吴宓曰:“近世中国诗人,前有黄遵宪,后有吴芳吉,允宜推崇。”②(p169在《评王越<风沙集>》)吴芳吉对诗有所偏爱,曰:“我以为今后文学上之趋势,在散文方面,只有小说,在韵文方面,只有诗,可算是纯正的文学,得以永久成立。如戏曲重在演不重在文,不能算为纯正的东西。即如韵文中之词、之曲、之歌,无论有律与否,必有或被混合,或被取消,而统属于诗的旗帜底下之日。”①(p378《提倡诗的自然文学》)尽管如此,其实际创作,文体还是多样化。如被研究者所忽略的歌剧《二妃》,尽管是个残篇,只有第一部“森林雁意”(《二妃》最早收于吴芳吉的学生周光午所编的《吴生白屋遗书》,1934年长沙木刻本,其下注释曰:“光午谨案,原稿缺”, 歌剧原本为三部,仅存第一部“森林雁意”),结合作者的相关文论和历史文化背景,我们对这部歌剧做“新批评”的细读,追溯源流,品评得失,发现它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
一“(戏剧)直接关于性情也”。
1922年,执教长沙明德中学的吴芳吉,应“良师而益友”的学衡派学者吴宓之请,创办《湘君》杂志,在《启事一束》中,说明该杂志的“组织之统系及每系之旨趣”,最为重要的是诗歌、散文、小说、戏曲类,因为“以其直接关系于性情也。此类所注重者三事:文学之道德,个人之精神,国家之责任。”①(P445)在1920年1月19日日记亦曰:“吾谓画师擅于写景,戏子擅于传情。”①(p1324)吴芳吉强调戏剧的重点是表现“性情”,而 “性情”,主要是要求戏剧表现作者对当下生活的关注和思考,不做无病呻吟,避免新文学肤浅,与之相应的是要求文品即人品,作者要精修道德,有责任感,如在《<湘君>发刊词》中告谕本刊编辑同仁共勉的有三事:“道德”、“文学”、“志气” ,“道德以节于内,文章以宣于外。贯彻内外,鼓动道德文章之向上者,志气也。”①(p428-429)
这种对“性情”的强调,表现在歌剧《二妃》中,则是对代表中华民族之根性的舜的赞美。首部“森林雁意”表面上主要是写娥皇、女英南下寻找夫君虞舜,实际其重点是对舜的歌颂。##end##
女英:(歌)夫君来兮凯旋,旌旗下兮云间。远平定兮苗蛮,奠汉家兮河山。中道逢兮心欢,欢娱极兮泪涟。中道逢兮心欢,欢娱极兮泪涟。你是否痛民族之未安?感开国之艰难?你是否伤夫妇之暮年?念道途之播迁?①(p354)
女英:(歌)雁雁你双双地飞行,雁雁你雍雍的飞鸣,一唱一随乐且湛,一唱一随乐且湛。我也随他,唱过南风之薰。我也随他,唱过配天之灵。我也随他,唱过普天下皆王臣。我也随他,唱过凤凰喈喈兮元首明明。他是爱之神,五十犹慕亲。他是泪之君,号泣向旻旻。他是劳工之身,渔陶于河滨。他是农工之民,历三乐躬耕。他是民族之英,伟大又和平。他是文学之星,神人克谐鸣。不羡他是天子,可怜他是诗人。不羡他是天子,可怜他是诗人。①(p355-356)
娥皇:(歌)可怜你是诗人,你一生长苦辛。我姊妹知君兮中情,敢来邀君、慰君。你那般看不见的功勋,此星宿之海水晶明。你那般剪不断的精神,此昆仑之峰势峥嵘。你视天子兮蔽屣,你是民族之干城。烈风迷雨不留停,老来独自作长征。何为不归兮乡里?何为不返兮朝廷?①(p356)
宓妃则又引瑟弹:(道)东海水涟漪,取作养月池。葱岭土黏腴,取作种花陂。神州风物无比,赏花赏月堪宜。谁护花月长好,多谢爱国男儿。(白)我所敬爱的重华呀!你为争取民族之生存,抛家护国,独自南征。今三苗已平,何以功成而身不见返?生耶死耶?真耶伪耶?令人望眼欲穿了呀!可佩他的功业啊!可怜他的身世啊!①(p357)
娥皇、女英、宓妃的唱词中对舜的歌颂,是根据古代典籍的有关舜的记载衍义而成,如《礼记·乐记》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③(p1534);《史记·五帝本纪》中所载舜的美德和功绩④(p1-47),如事亲孝,事民慈,故“是爱之神”;躬耕垅亩,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故而“伟大又和平”;以国事为重,巡守四方,平定三苗,故而“为争民族之生存,抛家护国”,所以在吴芳吉的心中,舜就是“民族之英” “民族之干城”,中华民族之美德尽聚于一身。
吴芳吉自述,1922年入湘,游览三湘之地,寻找、品味灿烂的荆楚文化,一改早年卷于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而习染的刻薄暴戾之气,“渐知温柔敦厚之所以立教”①(p668《与吴雨僧》),对荆楚文化中的仁人志士如屈原、学者朱熹等都给予极高的礼赞,从此,诗风一变,汲汲于对民族文化的追寻、品位、思考,如曾在1930年计划与吴宓创作大型长篇史诗,以求弘扬民族之精神,惜乎最终未成①(p1030-1031《与吴雨僧》),据此该歌剧或当作于1930年左右。同样,在该剧中亦表现出作者的忧国忧民的心态,“你是否痛民族之未安?感开国之艰难?你是否伤夫妇之暮年?”这里与其说是舜的痛苦,无宁说是作者的忧患,既有美人迟暮之叹,更有对民族的忧虑;且二妃历经艰辛对夫君舜的苦苦追寻,抑或是作者对民族之根本的执着追求。
二,“真境”和“幻景”。
吴宓与吴芳吉自1911年相识相交于清华学校,终身为挚友,二人在文学上“相互琢磨,斯得其正” ①( p386《读雨僧诗稿答书》)。如吴芳吉在1919年11月《新群》杂志一卷三号上发表了《两父女》,题下小序载,吴宓从哈佛寄来若干讨论文学的稿子,其中包括著名的《红楼梦新谈》,还有一封进一步探讨“真境”和“幻景”的信,曰:“天下有真幻二境。俗人所见眼前形形色色,纷拏扰攘,谓之真境,而不知此等物象,毫无固着,转变不息,一刹那间,尽已消灭散逝,踪影无存。故其实乃幻境illusion也。至天理人情中之事,一时代一地方之精神,不附丽于外体,而能自存,物象虽消,而此等真理至美,依旧存在,内观反省,无论何时皆可见之。此等陶熔锻炼而成之境界,随生人之灵机而长在,虽依幻境,其实乃唯一之真境Disillusion也。凡文学巨制,均须显示此二种境界,及其相互之关系。”①(p97)(此段论述亦见于《吴宓日记》第二册第46-47页)
其实这就是中国古代文论中所讨论的“虚”与“实”,要求作家须描写探讨生活的规律,揭示本质,这才是最高的真实。吴宓所论对吴芳吉影响较大,如有人问及《两父女》中所叙之事是否为真,作者瞠目不能答,于是因此引吴宓信中所论述的“真境和幻境”作答,吴芳吉之意是《两父女》之事,在实际的现实生活中不一定必有相同之事,但它却非常概括的反应了那个时代,军阀混战给普通民众带来生活上毁灭性的打击,是时代真实的提炼。
用吴宓所论的真幻二境来对歌剧《二妃》进行解读时,我们发现,通过奇幻的情节和多种艺术手法曲尽其意,表现作者对现民族精神的执着追问,对当下新文化运动之失的思考。
就表现手法言,比兴精妙,以寓言象征表意。
女英:(歌)旌旗锦簇成针,如何沉沉无信?云影忽然分崩,露出团团深井。中含一水盈盈,其色蔚蓝安静。可是夫君之眼,那里凝神窥定?可是夫君之耳,那里用心倾听?可是夫君多情之灵魂,才有那般的清明柔顺。①(p354)
女英:(歌)……你泪兮成渊,我愿在你泪渊里乘船。你泪兮成弦,我愿在你泪弦端漫弹。你泪如钓丝之牵连,将我钓上天边。你泪如蚕茧之盘桓,让我茧间安眠。①(p354)
吴芳吉对作品语言的要求之一是“明净” ①(p434《吾人眼中的新旧文学观》),此两段唱词即为典范,比拟精妙,取譬精巧,因盈盈一水的清明柔顺,而让娥皇仿佛认为是夫君凝神的眼睛,用心倾听的耳朵,多情之灵魂;而女英愿在夫君泪渊中的种种奇思妙想,无不表现其纯洁而多情的心,其唱词语言缠绵,气韵通畅,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宓妃:(歌)你平易近人,不似那凤凰之高调孤鸣。你潇洒出尘,不似那鸳鸯之一味柔情。你心里渊深,又不似那枭鸟之险且阴。你活泼如云,又不似那燕儿之狂且轻。能独立兮能群,颜华素净兮,风韵清清,翱翔于千仞之上兮,不为缯缴凝。浮泳复自适兮,潮流不敢惊。你贞洁不变,死生似我民族性根。(白)鸿雁,他去的甚好!等到北风起时,便可乘风南下,天子若在,你可急带音归。倘若崩殂,还要请你年年此时,去吊那为民族死难之忠魂一遭。①(p358-359)
此段为宓妃挑选鸿雁南下寻夫的唱词,情节奇幻,想象丰富。夫君南巡久不归,众鸟纷纷请求去寻找,宓妃最终选择鸿雁,是因为,尽管凤凰善于高飞,但“高调孤鸣”而少“平易近人”,去到那“南夷草昧未开,其民不辨美恶”之地,可能遭到杀害;鸳鸯善于游泳,但“一味柔情而”少“潇洒出尘’,性软弱而无法抵挡冷酷的风波;鸱枭“阴险”,无法在暗夜中寻找光明中人的虞舜;燕子善于远徙,但“轻狂”而少“活泼”,“富有浪漫之资质,缺乏忠厚的德,可只游于雕栏绣户,而不能居于深山之大泽”;只有“习于劳苦,能安淡泊”的鸿雁,贞节不辨,死生都似民族根性,方能担当其寻找天子,或凭吊民族之死难之忠魂的任务。
就现存的第一部来看,其情节的展开和设计,虽算不上跌宕起伏,但亦笔法多变,力求避免平铺直叙和板滞。歌剧原本为三部,包括,第一部森林雁意,第二部江天梦痕,第三部竹子血泪,第一部的情节可分为三段,首段写二妃艰难远行而寻夫君,感慨舜之开国安民之功勋;次段写二妃侍女玉佩回忆月夜宓妃在众鸟中,选中鸿雁南翔寻找民族忠魂;末段写二妃继续南行,陡遇人熊,躲藏避险。而与之相应的是歌剧氛围的变化,又与人物的感情相呼应,首段色泽暗淡,氛围凄凉,衬托二妃寻夫不遇的内心痛苦;次段浪漫奇幻,以寓言笔法让众鸟出场;末段始紧张,人熊相遇,终平缓,躲藏避祸,特别是结尾的唱词给人余音袅袅之感,“娥皇:(歌)虫声兮唧唧,星光兮历历,云藏兮山隈,雁宿兮芦荻。我归夫君兮梦中,梦之浓兮如蜜。上帝知我意兮,给我夜兮安息。”①(p360)二妃最终在月夜中融入自然,节奏迂缓,心灵平静,终归于无声,似同在对神的礼赞中走向静谧。其实吴芳吉早期的诗作亦讲究戏剧性的情节,特别是《护国岩词》、《婉容词》、《两父女》、《笼山曲》,皆为长篇叙事诗,又多用对话的方式展开故事情节,烘托氛围,且笔法多变。
追索源流,吴芳吉歌剧想象的丰富与其天性笃挚、“任性行事”、 “放浪成性”⑤(p316)的诗人气质有关。又此歌剧的寓言象征的运用,或受郭沫若《凤凰涅槃》的影响,《凤凰涅槃》亦用凤凰的歌唱来表现作者对现存不合理秩序的强烈叛逆。实际上吴芳吉与郭沫若有所交往,刘朴的《吴芳吉传》载,吴芳吉“居上海,数面郁大夫、康白情,通函郭沫若”①(p1366)。如吴芳吉在1920年6 月14的日记中载,郭沫若从日本福冈来信,对其《笼山曲》、《明月楼》、《吴淞访古》、《婉容词》颇有好评 ①(p1355),而郭沫若的《送吴碧柳赴长沙》更对吴芳吉寄有厚望,“洞庭古胜地,屈子诗中王。遗响久已绝,滔滔天下狂。愿君此远举,努力轶前骧。苍生莫辜负,也莫负衡湘”①(p1398)。
三“剧语”与“诗语”。
在《四论吾人眼中的新旧文学观》中,吴芳吉对著名的新诗《月夜》分析时,区分“剧语”和“诗语”, “夫剧词不妨似诗,诗则不得似剧。以歌剧由诗演成,诗不由歌剧演成也。”并且“故剧语与诗语之分,不关体制之异同,乃视艺术之衡度。”具体言之,剧语伤巧,诗歌直质,《西厢》“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直五律佳联,然较之于杜甫“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前者明显的表现出作家对精巧的刻意追求,而后者浑然天成;同样,《月夜》的前四章曰:“疏疏的星,疏疏的树林,疏林外疏疏的灯//在冰一样冷的夜,在冰一样清的夜。谁写了这几笔淡淡的老树影//月背了我,北风迎我,在面上悄无声的打我//灯光渐渐的稀少,送来月色的皎皎,但眼光微微的倦了。”与李白的《静夜思》相比较,前者过于纤细,而后者含浑①(p512-513)。
既然戏剧重在表演传情,那么在语言上当精细构思,执意雕琢,以求精巧;并且为了达到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语言须讲究格律的精美,避免浅俗。吴宓认为吴芳吉的诗歌,完全符合吴宓理想诗歌“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的理念②(p98《论今日文学创作之正法》),吴芳吉亦有“文心”之说,强调作品必须讲究格律而有文学性①(p485《三论吾人眼中之新旧文学观》),故吴芳吉对诗的审美要求是“达意、顺口、悦目、赏心”①(p380《在提倡诗的自然文学》),对诗歌的语言形式要求是 “ 明净、畅达、正确、适当、经济、普通”①(p434《吾人眼中的新旧文学观》),诗歌语言既要能很好的传情达意,又要富有美感和文学性,不能直白。而戏剧语亦然。
吴芳吉对屈原极度的钟爱,赞美他是“一人之精神,民族之性根”①(p126《独醒亭下作》);“君之禀赋一身孤,岂是党人妒。至性终不磨,亡秦犹是楚三户”①(p126《汨罗访屈原墓》)。为了追求语言的文学性,吴芳吉在歌剧中常常化用屈原诗句或意境,从而其剧语不乏古雅之美,如“虽万死而不悔兮,吾固知前途之难料” ①(p353),化用屈原《离骚》中“吾固知蹇蹇之为患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诗句⑥。
娥皇女英:(同歌)北风起兮萧森,目光薄兮冥冥。辞故国兮南行,恨遥遥兮夫君。唤夫君兮无闻,望夫君兮无人。九嶷何处兮潜行,泪洒遍兮寒林。寒林兮幽深,谁哀歌兮凄清。那林边百丈浮云,可是夫子旗旌?①(p354),
此段唱词在意境上,化用屈原《湘君》“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凄美⑥(p64-65),秋风萧瑟,黄叶纷飞,意境黯淡,衬托出求佳人而不得内心的寂寞而悲怆。
为了畅达,避免晦涩,歌剧有时化用民歌语,显得活泼,韵脚密集而气韵通畅。如
娥皇:(歌)四顾何茫茫,我欲问夕阳。幼时依我娘,长大依我郎。娘今年葬在家乡,郎今年行役他方,剩我无所依靠,惟依你的明光。如何弃我深藏,使我旷野彷徨?①(p359)
据《中国新文学大系》,在1920年代,作歌剧者甚少,风起的是话剧,吴芳吉得吴宓的帮助和指导,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又为了弘扬民族文化之性根,批评新文化运动之失,故选择了极为独特的歌剧形式来传情达意,所以本歌剧残篇具有一定的史料和文学价值。
(杨钊:重庆文理学院文学与传媒系,四川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2007年重庆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吴芳吉诗与当代新诗研究”,编号:2007-yy1s)
参考文献:
①贺远明,吴汉骧,李坤栋.吴芳吉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4.
②吴宓.吴宓诗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③礼记正义[M]. 阮元. 十三经注疏[Z]. 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
④司马迁. 史记[M]. 北京:中华书局,1959.
⑤吴宓日记(第二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⑥洪兴祖.楚辞补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