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基本以历时顺序的叙述顺序展开,小说叙述行为从陈书玉躲避战乱到重庆小龙坎求学半途而返回到上海南市祖宅的1944年秋末开始,到70年代末恢复高考制度、陈书玉退休奔走于修缮老屋止。在整体的历时性叙述中也不时穿插闪回叙述,闪回叙述的技巧联系着隐含作者对能给读者带来更有趣味性的叙述效果的追求。隐含作者的这种意图与作者王安忆的职业写作立场是相似的,或者说,通过闪回的叙述技巧的艺术效果的分析,能够发现隐含作者也在传递着作者的意识和意图,即职业写作的理念。
闪回是指叙述顺序的短暂变化,在特定语境下突然叙述早于当前叙事的之前阶段发生的事件。《考工记》在考察陈书玉的工作和祖宅的建筑工艺的双重“考工”历时叙述中常有闪回,多以主人公陈书玉的联想来使叙述自由穿梭于当前和过去,闪回到过去不同的事件,依托于怀旧心理,使作者的审美理想和人文关怀去主观化,达到小说创作新的高度。
文本叙述依次出现如下闪回叙述:陈书玉从重庆避战乱回到上海祖宅的时间段内,在老屋的静夜里,记忆闪回到老宅内各房祖孙三辈同在时各房的日常起居生活,由孩子夜哭、早晨下人的清扫劳动、主人上学上班的忙乱串联起的老宅晨忙景象;叙述又继续向前闪回,揭开昔日陈书玉与大虞、朱朱、奚子结缘的年少时代,、其各自家族发展史及四人少年时的生活概况和轶事,包括大虞带三人去乡下老家游玩、奚子带三人旁听法庭会审、朱朱与陈书玉的舞场异性交游;小龙坎艰苦的生活条件下适应新生活方式、发现生活乐趣的经历;私立小学归入公立,陈书玉看见校舍变化记忆闪回到学校改制前围炉开小灶自制美食、校长与教师们开自由辩论会的情景;为领邮局包裹去开证明材料的骑车途中,记忆闪回到“四小开”年少时清一色骑英国兰令车的优游惬意;度过经济困难期翻检祖父的收藏品时无意看到当初收到冉太太邮寄来的食品所列清单,“唇齿尚有余香,当时的饥馑惶遽回来了”;改革开放后收到在港冉太太的来信,陈书玉谢绝其到港定居邀请,却为朱冉夫妇情义深重所动,记忆闪回到多年前到提篮桥与冉太太同去探监、自己当时送别他们母子四人的辛酸泪流场面。
《考工记》表现祖宅的建筑艺术源流、修缮史及陈书玉这一劳动者在时代变革中的精神成长史这双重“考工”主题时,叙述者的闪回叙述都体现着隐含作者有意营造特殊的叙述效果的意图:为避免编年体叙事的常见顺序叙事手法,用不时的记忆闪回叙述有意模糊故事时间的明确性,而整体的顺序叙事又会给读者以故事特定时间背景方面的提示,隐含作者借此营造了今昔对比的故事氛围,运用人物的怀旧心理在波澜不惊中揭示出上海的世移时变。老宅内大家族的贵族式生活、殖民地时期上海青春一代的摩登年华、不惧困苦的年轻时代等种种建国前的老上海的人性表现代表了人性的自由发展;严苛敏感的时代氛围中仍不忘对自由、享受的想象、物资匮乏的中年时代也幻想少年的意气风发、历劫后忆苦而觉甜等建国后的新上海则见证了人性在生活强力逼迫下的新成长。在静夜、房舍、自行车、旧清单、书信等物象所构建的特定情境中,闪回叙述将人物的怀旧情绪和历经沧桑的反思、悲感具象化。并且,隐含作者抓住睹物思人的惯有心理这一细节深化了人物在动态社会历史发展的性格呈现,使人物、环境、情节等要素都臻于小说创作的真实可感的艺术高度。
隐含作者的意图其实来自作者自己的创作理念。几十载的创作生涯使王安忆逐渐树立起职业写作的意识,她明确自己表示不同于那些不拘文法的作家,她提倡以一定的技法来创作,使作品不只是普通读者的读物,更要达到可供专业的批评家做专业研究的这样一个创作高度。她曾提出,“小说是一个时间的艺术,因为它是叙述性质的,叙述必须一句话一句话地进行,所以是在一个时间的流程里,我们要遵守我们的限制,将不可叙述的转化为可叙述。”她把小说创作放在职业化写作的位置中进行考量,强调作家创作同“匠人”制作工艺品一样,要讲究技巧、达到专业化的标准。她坦言“我就是一个匠人,我一定要做活”,并认为理论建构和作品创作都是职业作家的职责所在。自90年代起她就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对小说理论有所总结,并且也常做其他作家作品的小说批评,集结并出版了《小说家的十三堂课》等理论专著,也在高校开设小说创作的实践课程。《考工记》作为她对自己的小说理论的实践成果,摒弃了一般社会发展史叙事惯有的整体历时性顺序叙事的时间结构手法,以阶段性的顺序时间叙事为主、穿插闪回叙述,既绕开了零聚焦(叙述者客观视角)不便于深入展现人物心理和性格的弊端,又发挥了以叙述时间的艺术技巧对增进人物性格真实性的补充、衬托作用。王安忆曾谈到自己走上创作之路始于知青时代排解枯寂的情感抒发需要,后来日益成为创作乐趣的获取和身为职业作家对自身能力的一种证明方式。《考工记》中精心组织的叙事时间艺术是她不断寻求创作突破的一个载体,凝聚了王安忆对自身职业作家身份的体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