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从此之后,哪里有锣鼓点,你就往哪里跑!我给你开绿灯!”王德明老师说。
等候戏曲表演专业的老师与同学,已整整一年零半载。对于戏迷而言,还有什么比听到一声胡琴更令振奋?还有什么比听到一句韵味十足的唱腔更过瘾?还有什么比亲临戏曲表演现场更教人热泪盈眶?
不过,对于喜爱探险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寻访梨园、倾听天簌更为快乐?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命运总与我开若即若离的玩笑,永远追逐,永远奔波,似乎绝望之时突然转机,似乎狂喜之时突然滑稽。
初恋京剧那年,恰逢中考在即,于是,无缘相守。
狂爱戏曲时刻,苦无知音,于是,久久沉默。
考入戏曲学院之后,校园搬迁,无法接识生命最宝贵的音韵,于是,走遍四方。##end##
但是,我依旧热恋我的梨园花香,依旧执著地探访令我魂牵梦萦的旋律,哪怕它可望而不可及。
终于,戏曲楼建成的那一天,又遇到敬爱的王德明老师。“我喜爱看响排。”我说。“最好是从基本功学起。”王老师让我想起当年小红楼上幕偶遇。
刚刚升入大二的我,蹴然升腾起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豪情,不甘心拘泥于书斋内的戏曲研究。人生苦短,为何不酣畅淋漓地红氍毹上挥袖潇洒走一回?来到济南,冒昧地推开山艺老校小红楼的一扇门,问了一句事先编好的谎话:“李淑贞老师在吗?”
“不在。”那位教旦角的男老师微笑道,“大概在楼上。”
我不过是慕《挂帅》之音而来,在窗外听了许久,借找人名义亲眼看看您,却不敢以实言相告:“能否教我?”那我在小红楼,听您教京剧《挂帅》。也许您已忘记?
下一个周日,依旧去悄悄听戏,又是那位老师,来邀请:“同学,帮我调个东西好吗?谢谢!”在办公室打印完毕,我问:“可以吗?”老师居然有些毕恭毕敬:“那当然可以,你说可以就可以……”我从未遇到过如此客气的表白,一旁的董老师说:“他就是王德明。”
“我想看戏。”
这实在是一个戏迷最可怜最无奈的诉说。王老师立刻把我塞入一间屋子,看一位张派青衣教三位小妹妹唱《女起解》。
后来加入一个票友团体,山艺小红楼,便化作永久的记忆。
今天,戏曲学院正式开课,我想起“开绿灯”的许诺,便壮起胆子,拿起学生证、笔记本、钢笔,顺手塞一体《罪与罚》,四处蹭戏。据说许多艺术家都蹭过戏,我想,他们是在“撸叶子”,化他人精髓为已用,我来蹭戏,似乎只是为了偿还欠了生命六年的债。
从初二一见钟情至今,戏曲与我捉迷藏,爱而不见,搔首踟躇。犹如阿波罗倾心于达芙涅,追上她的那一刻,心上人竟然化作月桂树,戏曲,但愿你不要对我如此无情。
就算无情,我也要我你斫成坚琴,永远怀抱着歌唱。
王德明老师在,但是忙于公务;李建军老师在,但跑上跑下,说吕剧《借亲》没时间排;王玉明老师在,但教室不适合教戏……我终于对李老师笑道:“既然无戏可赠,我回教室啦!”李老师露出谦意:“可怜的小丫头……”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四海茫茫求之便”的美,激发多少渴望与倔强的心潮起伏?
恰似黄梅戏《孔雀东南飞》:“找到了喂,找到了喂……”
恰似越剧《山河恋》:“我是一见就钟情你,未知你可否把我恋?”
走向戏曲楼,要爬过一段长长的近90度的斜坡,这是繁忙的施工现场。那天抱着永远形影不离的大堆书,一步一步,挪向一座依山而建的洁白小楼,在斜坡前停下,寻找已失去知觉的手臂,仰望我的戏曲之路,竟然一如既往——九曲十八弯,困境重重,从未平坦过。
依旧轻轻微笑,这太平常不过:如果一马平川,索然无味,那还符合我的性格吗?在无奈中一次次挣扎,在挣扎中一次次解脱,在解脱中一次次升华。
“好玲珑啊。”我送给教室的第一句话。
教室太小,甲醛太浓,路径太崎岖,地形太偏远……同学们不爱这里,听不惯震耳欲聋的文武场,尖锐的吊嗓。戏曲学院,似乎被抛弃的在隐闭的山坳,嘈杂的施工音里。可是我要坐在这儿等待,等待表演专业的到来。
老师:不要在这儿学习,否则甲醛中毒。
保安说:不要经常在这儿走动,民工那么多,你一个人不安全。
可是我必须天天来到这座小楼,我掌管教室的钥匙。另一方面,似乎仍然是心中的寻访情节,激发起永远独自行走的勇气。
真好,拣了两根木板,回去练腕力,把重的东西练会了,轻的双剑不就轻而易举?就像评书之中,某大侠初学武艺,练轻功,从腿缚沙袋练起,有朝一日解下,立刻身轻似燕,“高来高去陆地飞腾”,如履平川。我为自己绑上沙袋般的压力,也希望有一天出现奇迹。
驻立斜坡下,一眼望去,竟然觉得戏曲楼越发像一座庙堂,不,是一座天坛,我必然我必须层层攀越,才会进入一场庄严的祭礼。就这样走着,走着,心中逐渐升起曲牌[朝天子]的旋律。
有人说越剧女小生是在水一方的美。那是一段美丽的距离,距离之中,有蒹瘕苍苍,有白露为霜,教人永远向往,永远追逐。其实戏曲之于我,亦是如此吧?一段偶发的感慨,在匆忙的校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