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妆,素衣裳
一直在想,郭启宏是怎样一个下笔如有神的飘逸文人。
或许像庄子,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是随大风扶摇直上,还是他卷起一道大风?把混沱舞得澄清,把澄清舞得光明,他以高贵的蔑视,冷眼鸠雀们闲言碎语。九万们高天,八千年文明。
或许像李白,不,他的确是李白,否则怎能一挥毫笔,为这个中国人瞻仰千年名字雕琢筋骨,从明月之中翩然走上话剧舞台?自古以来,能驾驭李白者,惟郭启宏一人而已。“与尔同销万古愁”,万古愁,万古愁,郭启宏笔下李白也不晓得这三个字的含义,妙绝一笔,足以令所有试图咬文嚼字的后辈们汗颜。一切伟大的作品皆在迷茫中孕育,徜若一目了然,怎有回味千年的余韵?
让人想起贝多芬,从未对自己的乐曲作过多的的阐释。万古愁,万古愁,既然无法解释,又何必解释?李白笑了:知我者,启宏也!##end##
大气磅礴,滔滔然若绝堤之水;雄奇瑰丽,曲词清新,纵横稗阖,上追李重光,不让屈子太白,下启文坛一脉春色,翔摩云天而行吟大地,教人读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演罢余音绕梁,袖笼乾坤天地浩然正气;架一叶扁舟,吟哦历史湍流,携手千古华夏文人,嬉笑怒骂,剖肝沥胆,尺牍青史,信手拈来,笔走龙蛇,写尽古人心态,文彩风流,沉重而不失插科打诨之趣。郭启宏,戏曲史上,真正将中国历史、中国文人刻画得入木三分,真正与司马迁李白把酒对饮,浑融婉转地再现华夏之神奇,华夏之悲壮,小人之勾心斗角,志士之百折不挠。
稍稍对戏曲有些记忆的人都能明白,八十年代,怎样一个尴尬的年代。若脆弱的戏曲彻底灭亡了,人们痛心之后,还可以长舒一口气,若戏曲突然振兴,犹如久久压抑的火山,人们还可以重整旗鼓。偏偏它跌入低谷,一丝余息尚存,样板戏人人痛恨,传统戏无人垂青。怎么办?怎么办?
于是站起一批敢为天下先的文人。郭启宏、魏明伦他们笔峰一抖,梨园惨淡的天空猛然颤动,星辰哗啦啦倾斜了半边!
戏曲应该懂得感恩,感恩于八十年代的反弹,而且,居然没有反弹得太过分,对中国人心态的挖掘竟是那样恰到好处。从《司马迁》一直写来,王安石、李煜、司马相识、曹植、李白、成兆才……郭启宏没有疯狂,没有迷茫,青壮年的他像饱以沧桑的老人一般,低头沉思。
有人说,郭启宏首推郭启宏与魏明伦,前者历史底韵深厚,后者舞台经验丰富。我说,二人的可比性,不仅仅在于此。魏明伦人称“巴蜀鬼才”,鬼胆包天,鬼话连篇,鬼气飞扬,神思鬼想,其起伏跌之势,无人出其右,或许巴山蜀育其了悟神机的智慧,从潘金莲写到图兰朵,魏明伦剧作,驰骋于历史之上,神哉,妙哉,给人以笑傲天下的狂狷之感。郭启宏则善于在史实之间放纵笔墨,天马行空,虚实相构,真真假假,自称“传神戏剧“,传历史之神,传作者之神,恰似戴着镣铐的舞蹈。
故而魏明伦侧于动,郭启宏侧于静,魏明伦善于舞,郭启宏善于思,以当代武侠比拟,魏明伦可谓古龙,郭启宏俨然金庸。
仰慕万卷诗卷,人生百态了然于心,掌握历代文人之冷峻敏捷才思与忧国忧民的情感,甚至如此熟知老天津的“小山熏鸡”,必然不是一般江南柔骨书生而及。
然而我想错了:郭启宏是广潮州人。
爱读一部杂志,名曰《大舞台》,不为其中的燕赵悲歌,不剧本新作,只为每一期都刊登“启宏随笔”。郭启宏的散文,不同于他的文人剧,或优美抒情,或短小精悍,或情意绵绵,或笔峰犀,古今中外,信马由缰,令人品味出一代剧作家的另一面,亦是兴趣昂然。
郭启宏说,他杜撰了一个词——乡簌。相信每个读者都能顿悟:乡簌,故乡之天簌也。日暮乡关何处是?作家们始终割不断思乡情结,叶落当归根,郭启宏的乡簌竟是,潮州音乐。
原来这位击响黄钟大吕的当代诗人,来自天涯海角。原来这位精通京剧、评剧、昆曲、话剧的剧作家,梦魂中始终飘荡着潮州大锣鼓,渔网筛来一阵咸咸的海风。
难怪,《南唐遗事》也有潮州剧版本,他没有忘记故乡,故乡没有忘记他。失去这样血脉,他只是漂泊北方的浪人。
我手中这本《郭启宏剧作选》,1992年版,纸张已发黄,几名简短的介绍:中年作家郭启宏近年佳作频出……屈指算来,一十六载弹指挥间,当年的“中年作家”今日平安否?时光容易把人抛,大概尘满面,鬓如霜了吧。
二十年来,研究郭启宏的著作已汗牛充栋,惟有一部话剧《紫》,罕见提及。我相信,所有作家回首故乡时,手中的笔——就像一位作家所言——总是跪着行走,以热血作丹青,用筋脉作毛笔,几十毛笔,几十年思索,瞬间一挥而就,这是一种折叠岁月的猛然释放。我相信,《紫》中蕴藏着郭启宏的文人视角,他们在出世入间犹豫谤徨,写出生命篇章,王安石、司马相如、李白,皆在徘徊中升华出典型的中国文人。我甚至相信,《紫》便是作者本人的灵魂写照,剧中之地名“海陬”是他是的精神故乡,未经历过灾难的年轻一代,总是杀气腾腾地排斥传统,于是,经历灾难的人被灾难伤害了,经历灾难的人更被青年们伤害了。
两代人对视着,明月变成一颗紫茄子。晚辈与长辈终于伸出双手,传统文化再次滚过漏斗,滤掉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会令人上一代人无奈、惊愕,甚至感到滑稽的悲哀,但中国人每次作出选择,至少对得起祖先,对得起文化良知。成功背后总有惊人或微小的牺牲,不去计算了。这便是紫,“紫非正气,却是祥瑞之气”!
“启宏随笔”依旧在《大舞台》频频亮相,时而哲理哲思,时而笑傲红尘,郭启宏是否在“聊发少年狂”?去图书馆借来所有《大舞台》,期刊总是容纳时间的,我可以从中触摸到鲜活的生命肉体。
一篇《可喜庞儿淡淡妆》,令人眼前一亮,郭启宏依旧是那个郭启宏:无论如何,心中永远珍藏着一份淡雅。他喜爱曹禺剧作《王昭君》的唱词:淡淡装,天然样。亦欣赏《西厢记》中“可喜庞儿淡妆,穿一身缟素衣裳”。我会一笑,二十多年前,先生的评剧《评剧王后》,描写白玉霜风貌,不也是“洗尽铅华天然样,更换一身素衣裳”么?光阴变迁,先生未老呵。
郭启宏的年龄,活在“中年作家”里,总是一派自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