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心中寒
每次遇到京剧《剑阁闻铃》唱段,总是回避,不去倾听。因为千年一段帝妃之恋,已被中国人演绎得斟于化境,白居易写作成诗之巅峰,洪升演出曲之巅峰,骆玉笙唱出曲艺巅峰。
“夜雨闻铃断肠声”。在追忆中感慨物是人非的意境,无数作家的笔墨足以令人酩酊大醉。今天,若在巅峰之外另辟蹊径,或重塑巅峰,很难。因此我无法想象,一出新编独角京剧,可以超越前人望月忧叹,闻更惆怅的境界,万一聆听之后大失所望,心中完美的“小孟冬”形象,岂不因此而黯然失色?
直到有一天,老师的胡琴拉出前所未有的伤感,我坐在远方静静听着,感到那架老式录音机中传来一种洞箫轻吟,幽冷深沉,凄凉萧瑟,似乎在何方曾经偶遇。对了,那是三年前,我第一次接触昆曲,《长生殿》中唐明皇独处垂泪,当时虽不懂这便是昆曲,却凭直觉触摸到其它剧种不曾有的凝重与古老,犹如从宇宙洪荒中传来的渺渺大音。
此时聆听的唱段,竟然如同当年的昆曲,令人想起“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鸿之影。老师说:王佩瑜的《剑阁闻铃》。##end##
我顿时感到故意回避的无知。去网上下载,一遍遍听,一遍遍在心中落泪,一遍遍无奈长叹。据说王刚欣赏京剧名段“大雪飘”时悲从中来,被朋友们误以为家人出了事。我在王佩瑜余派韵味浓烈的[反二黄]中神魂颠倒,不知同学们如何接受这个“喜怒无常”者。
吟唱千年的纯真爱恋,不会因岁月而老化,反而化作一道跳跃的血脉,深深扎根在每个中国人的心。每每闻之,嗟叹良久。我终于明白,原来王佩瑜不是刻意去攀登巅峰,而是大山顺其自然地将她推向顶峰。
“莫不是三更冷月芳心懒,
午夜风紧玉体寒?
心中难解恨和怨,
一笔勾销爱与怜?”
世上最孤单的呐喊,莫过于听不到回声。没有相应附和,没有抗议批判,惟余一派默然,此刻心境,更与何人说?
尤其是在成般无奈的境遇中,让恋人带着无限痛楚与误会含恨而去,与其说痛苦的是她,不如说饱受煎熬的是活在人间的自己。“六军不发无奈何”,实在是“无奈何”三字,令一切美好血淋淋地破碎。
爱情可以生在民间,但不可生在帝王家。余秋雨用饱含哲思而不乏感性的笔写道:我们看到,当男女之间真诚的爱情一旦产生在帝王宅的时候,将会走过一段多么畸形,多少艰辛的道路。那是一个只有肉欲,没有爱情的所在,爱情的产生便成了种反常。
爱情,居然是一个奇迹,一场奢侈。既然上天注定帝妃这恋是一段悲剧,纯真无邪在勾心斗角中必定窒息,那么,当初付出多少爱恋,此刻便经受多少辛酸。数万将士发泄的怨忿,竟由她独自承担;数万将士留下的沉重,竟由他独自负荷。历史的天平,要断了。
于是,悠扬二百年的京胡,也被夜雨沁透,呜咽出荡气回肠的旋律。亏欠你的太多,亏欠你一个王朝的深情,你果真高贵地愤怒了,默默饮泣,不再归来?
“朕今后,一见梨花一情凄,
不忍睹,一年一度梨花鲜。
你看那,流水东去不复返,
百里鸣悲喊其冤。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荷花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有时候,一朵花瓣,一丝柳枝,足以令人潸然泪下,比巍峨的山川更易震憾心灵。因为,压抑已久的情感洪波,一旦决堤,那种暴发式的痛,完全可以教人疯狂。而掘开胸臆的,不过是一瓣梨花。
“物是人非“,或许是中国人最为敏感的词语。明月依旧是那年的明月,雨丝依旧是那年的雨丝,梨花依旧是那年的梨花。那年的人却杳无踪迹,生命居然如此怪异,怪异地让你愤怒都如何发泄!且不说晏几道“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且不说晏殊的“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且不谈《清官册》中寇准彻夜难眠,对月抒怀;且不谈《文昭关》中伍子胥不堪回首,“想当初在朝为官宦,朝臣待漏五更寒。到如今只落得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只说懂得唐明皇在梨花下突然忧愁如一江春水,喷薄而出,便知道,中国人在时间钟摆下,竟是那样脆弱。
玉洁的梨花是贵妃的香冢,当一年一度花谢花飞之时,会触发唐明皇心中的恨,还是爱?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唯有一声长叹,转身来以泪洗面。
“事务困扰人团圆,
恨海没底不可填。
相思最苦割不断,
幽怨绵长了无边。
卿似嫦娥归月殿,
朕从此,无梦盼,恨梦短,寻梦不如入梦欢,
与卿梦连雨天见。
明知梦境本虚幻,
偏求梦幻意不变。”
幽幽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饱含血泪的相思,却连一个圆满的梦都做不成。天下最无奈最伤情的爱恋,莫过于此。
既然无法压抑,索性尽情放纵,既然近乎疯狂,索性疯狂地痛哭一场。京胡一板一眼,如疾风骤雨般席卷天地,古筝随之铮铮作响,犹如月赞风高深夜,湍流激流出空谷回声,会令某位胸怀诗意的人无端升起腔哀愁,会经历地情感挫折的人突然感受大漠袭来的狂风。
“恨海没底”,佩瑜深沉的鼻音抖然一扬,令人猛地回想起《文昭关》中“爹娘啊”唱腔,一种足以撕心裂肺的苦闷与凄冷。京剧中竟有这样一种渲泄情感的方式!我醉了,因为,唐明皇呼唤的,似乎不是玉环,而是我。恨海难平,相思难断,真想永远睡去,既然梦中美好,又何必醒来,可叹人间纷纷扰扰,竟连一个梦,都不以保全,就像当年不能促使你……
声声悔恨,字字哀诉。神鬼也会动容,天地也会垂泪,何况那曾经相亲相爱的恋人?陛下,臣妾在蓬莱仙岛,日夜难忘“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斯语时”!一霎时,真的不知道我化作太真,还是太真步入的我灵魂。
其有不可为而为之。当一切艰辛注定成为徒劳时,为艰辛而努力的执著与倔强,反而无比悲壮。
最终劳累地倒下,扬琴绵远悠长,古筝如泣如诉,锣鼓缓慢游移,如同历尽沧海桑田的老者,一夜之间,唐明皇衰老了许多。
“梦醒不见两心念,
寒雀噪树枝,雄鸡破晓天。
前景茫茫路漫漫。
(伴唱)剑阁闻铃夜未眠,夜未眠……”
当痛苦由猛烈地爆发到寂静地流淌,犹如血流如注的伤口凝结成永远渗血的肌肤。从此之后,又是一夜夜的癫狂,一夜夜的无奈。
虽疲惫,悲壮犹在。“路漫漫”,将心中浪潮一泄千里,把你推向一座高峰,却突然发现无路可走,那么只好迎处天际宇宙的风,发出最后一声呐喊。
当然,佩瑜的戏,不得不谈王佩瑜。
网友称她“瑜老板”,梨园界圈内称她“佩瑜”。这位上海著名青年坤生实在一位悠然踱步地传统一现代的智者,大家会送给她许多词语:帅气、个性、另类……然而个性之后呢?佩瑜喜爱把自己打扮成小伙子,这是年轻人的自由,将来会不会像裴艳玲她老人家一样,剪着酷酷的短发,在舞台上唱做一折《夜奔》?
我觉察到,在佩瑜个性的背后,是千年历史沉淀下的老练与成熟,或许这种成熟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但是对于艺术家来说,心灵的早熟,必须伴随着洞察世态炎凉的感悟,最终使自己的艺术与天地人相合。
佩瑜谦逊地说过:如今演的诸葛亮只是属于一个年轻人王佩瑜的诸葛亮,四十岁时再演诸葛亮,肯定与现在不同,那时才能真正体会到诸葛亮的心境。可谁又否定佩瑜的成就呢?其实心灵的成长并不一定的与年龄的增长同步,以佩瑜的文化积累,举手投足之间,完全张显出历尽人间百态的超然与风度。
她不会轻易去排新戏,唱得最多的还是余派“十八张半”。她终于厚积薄发,在《剑闻闻铃》中,凝结了太多生命巨变,传承了千年的帝妃情殇,竟被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一夜间擎起。
只想用李玉刚唱词来回复佩瑜:菊花台倒映明月,谁知吾爱发心中憾。醉倒君王怀,梦回大唐爱……